文/周凌
遇福贵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人,边上有个年幼的男孩,挥着小小的镰刀割稻子。日头很毒,两个人都汗流浃背,但田野间竟有欢笑。
男孩生得乖,一如书中写的,像妈妈凤霞一样水灵,我知道他就是苦根——无父无母,因吃豆子被撑住而是噎没了命的。福贵唯一还活在世上的亲人。他聪明、机灵,又孝顺。在我对福贵说“千万不要让苦根生了病还来干农活,也别给他煮太多豆子”时瞪大了双眼,苦根昂起头应我,他不帮福贵干活,田里“包产到户”分配下来的田活,谁来做呢?一言把我所有说辞堵得干净。
不过也许是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奇遇,福贵割稻子的动作不停,头也不抬:“上一个人叫我别让凤霞生孩子,再上一个提醒我,别让有庆去献血。可是凤霞不生,苦根就没了;有庆不献血,也还是倒在去学校的路上了。”
太阳洒下来的光,在麦子上打出一浪一浪飘渺的光影。福贵眯起眼,抬起袖子抹了抹汗:“苦根,干活呀,割完你就去玩。——有庆在路上磕了一跤,只是一只其他孩子落下的鞋,那只鞋的主人正是要去献血。”他的话头就此收住,平稳的叙述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我看见他脸上、眼睛边上,在阳光中闪着一点隐约难见的泪。
我问他:“福贵,你相信命了吗?”
他答:“那是天的事,和苦根没关系,你刚才不是叫我别给苦根煮豆子吃吗?我一定是老昏了头了,他是不是也死了?”
苦根竖着耳朵听我回答的模样,让人心里发酸,像揉进一团棉花似的堵着,我不敢去想,在一次又一次奇遇之后,在已经提前知道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后,福贵会怎样去接受命运无情的戏弄和这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避开的既定结局。猝不及防和早有预料,哪个会更痛苦?我不知道,所以我只是轻轻摸了摸苦根的头:“不,你们都活着,只是那个豆子吃了……会生病。”
苦根笑起来:“我知道,福贵要给我煮巴豆。”
福贵啐了一口:“你想的好!”
逐渐沉没到田间的夕阳照亮他们的笑声,融进金灿稻田里,分不清究竟是成熟的谷物,还是将颓的余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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