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自述:我到底为了什么活在这儿?
大家从不同的地方来到北京,试图从1号线上找到一个入口,把自己嵌入这个城市,在这里安顿自己的人生。
长安街在上,一号线在下。上面8条车道,灯火通明,横贯北京东西,是世界上最长、最宽的街道。而地下则以3分钟一班的车次,45年不变的路线,每天穿过31.04公里,把约150万人运到23站点,那相当于北京常住人口总量的1/13。
从东单向东,一路出建国门,过永安里,至国贸CBD商区,写字楼越来越多,世人眼中的精英沿长安街沿线一路向东聚集。楼越来越高,地价、房租也一路飙升,那代表着名望、财富、位置。
而西单以西,出复兴门,入木樨地,一路西行,由商转政:过了繁华的金融街,进入财政部和计委所在地,接着就是首都博物馆、中科院,一路下去,浓浓的府院气息。
再往西又一番气象。文气渐弱,兵气渐浓,八宝山是有名的革命公墓,至于公主坟、万寿路一带,则是全国军事中心,军政司令部所在地了。
一号线展开,就是这个城市的生活层级,站点本身似乎带上了某种隐喻,成了某个阶层、某种生活的入口。
人们从不同地方来到北京,抱着不同的目的,通过不同路径,以不一样的代价,扎进1号线,投入各自的北京生活。
28岁的李征(化名)渐渐开始对自己在京打拼的意义感到困惑。
一、四惠东
每天,李征(化名)从出租房走到四惠东坐1号线,从起点经11站到西单,再转4号线坐12站,一个半小时到达上班地。回程再一个半小时,经23站。
当李征拎着小公文包,锁着眉头急匆匆从写字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状态有点儿游离,那样子看似温吞却又烦躁,整个人充满了矛盾。
这个地道的山东汉子今年才28岁,却已经有点儿沧桑了。父母种地,一个男孩就这么考到了北京。人虽然出来了,面临着这个大城市的一切新鲜东西,可一套价值观还留在玉米地那里。
眼下他正跟“么么哒”较劲。他刚从体制内的公务员跳出来,在一家企业上班,负责微信平台,他指着那界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真的不适应,“这不是矫情吗?”他激昂地说,“话不好好说,干吗要用‘亲’‘么么哒’?‘冰淇淋’不叫冰淇淋,干吗要叫‘甜品'?”
他皱着眉头跟记者讨论,似乎那是关乎体面的大事。“我喜欢严肃一点的东西。”他指的严肃是那种人民日报体,或者几个学者来讲课或交流,探讨一些哲学、文学、艺术类的问题。
可他必须学习“么么哒”的用法,非常努力地造出“博雅塔,么么哒,我来了”的句子。说的时候他很嫌恶,就像每一个字都要花他钱似的。
一旦工作本身让他没了兴趣,上班就变成了一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上班从一出门开始就是一段艰难的旅程。作为1号线始发站,四惠东在2000年通车,1号线东侧始发站第一次从西单东延到了东四环外,这也是1号线最近一次的扩延。一条线从此穿起了朝阳、东城、西城、海淀、石景山五个区。又因这一站靠近立交桥,客运、地铁、公交方面都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这里的日客流量超过20万次。
此前很长时间,四惠东近北京郊区,多是小商品市场,档次、服务效率都不高,住在这里的也是小商贩、打工者、底层务工人员。可1号线一路向东,加上CBD东扩,四惠及四惠东有了新的价值。这个西起大北窑,东至高碑店文化园的地带,搭乘地铁至国贸缩短到了20分钟以内,它因辐射CBD商务圈、与国贸距离最近、而房租又能被普通小白领承受,很快成了的那些写字楼里白领的首选,这一带房子开始炙手可热。
每天,大批住在通州、燕郊的小白领在这里换乘。在天桥下排队30分钟等地铁,五六趟过去仍挤不上去车是完全正常的。在哪个门口,跟哪群人一起上也大有讲究,最好能选中一个强大的人流,顺势被推上去,这个地铁口流行一句话:“选好团队比个人努力更重要。”
李征也不例外。每天,他要拿出3个小时,上车,换乘,一路西进北上,周而复始,那感觉就像每天都比别人少活了3个小时似的,每天像圆形笼子里的仓鼠一样一直循环地跑,上班是为了下班,下班为了睡觉,睡觉为了第二天再上班。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在体制内不行,现在到了体制外也不行;老家那一套不行,大城市这一套也不适应。他在两套标准里出出进进,左摇右摆,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纠结。
当初进体制,有多少是自己的意愿,多少是为了满足老家那边对他“出人头地”的期待,他已经分不清了。2009年从烟台大学毕业,又考上人大专业硕士,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是不错的成绩了。初来京时,他颇有几分踌躇满志,一心想取得一个父老乡亲所认同的位置。那渠道很清晰:拿户口,进体制,熬两三年,做上副主任、主任,攒钱买房,结婚生子,逢年过节衣锦还乡。
刚进体制的时候,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或影响什么。“我想把大家的心气儿都捋顺了。”为这,他专门做了一个单位内部微信公号,每天推送员工事迹,单位故事。这是分外工作,本以为是锦上添花的事,却被老板找去谈话:“小李啊,你要在这个微信公号上制定一个规矩,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个宣传口径要把握好。”
李征蒙了,怎么解释领导就是听不进。
再就是一遍一遍地开会,学焦裕禄,学到晚上10点再讨论两小时,领导带头表示:焦裕禄是我的神。
轮到他发言时,他大着胆子说出真话:“焦裕禄死了二三十年,兰考还是一个贫困县,我觉得当干部没必要成公仆,办事儿就行,我给你服务,你用纳税来滋养我,把这个互相服务的关系搞好。不然累死也是无效的。”
一句话惹毛了领导。那时他已经动了离开体制的念头。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更根本的原因是他看不到升职的希望,之前干得热心,以为可以提干,却没了希望,原来的下级做了他的领导。这下级之前来北京开会,叫他李总,给他倒酒,现在反过来叫他“小李”,酒也轮到他倒了。
离开体制那天,他坐到领导办公室里,“我想走。”领导一惊,“小李啊,我们这么培养你,你作为一个党员干部,你怎么能……”“领导”,李征打断他,“我只是一个党员,我不是干部。”
这是他的第一次叛逆。内心里更深的厌恶压倒了出人头地的想法。骨子里,他一直比同龄人更焦虑,那几乎是一种潜意识,学生阶段他已经开始找工作,同龄人都在享受校园时光,读书恋爱,而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如果它们不能指向一件事:好工作。“好”当然是指物质方面的:稳定有保障,能支持一份殷实的生活。
研一那年,他在两个机会之间犹豫。一个是中国移动徐州分公司的offer,另一个是去爱尔兰交流一年。他犹豫了,到手的那份工作框住了他,家里劝他,“出国也就一年,工作可是一辈子的事!”
对父母那辈人来说,工作就是铁饭碗,找到一个必须抱牢,“出国”属于不务正业。李征很矛盾。一直以来,他都在自己的价值观和父母传统的评价体系里摇摆不定。瞧不起一张户口,又必须得到它;骨子里讨厌官僚主义,又真心想进体制。一切机会面前他都倾向于传统的价值观,但当中又透出不甘。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抛下手边这份工作去了爱尔兰。爱尔兰很美,人也悠闲,在湖边散步,不时有鸽子飞起来。他却不安起来:太轻松了,将来怎么办?回国怎么办?工作怎么办?
一旦学业、工作、结婚、生子这四件事儿里,有哪一环衔接不上,他马上陷入焦灼。好像这一步接不上,就永远接不上了。
他发现,那些固有的东西,正根深蒂固的留在自己脑子里,逃也不是,顺从也不是。一年里,他的口语没进步,见闻没增加,吃也克制,玩儿也小心,按部就班地在爱尔兰过了一年中国生活。
他感到自己正陷入尴尬:一回老家,邻居围上来,“李征,你都三十了,还没结婚……”“我才28”他反驳。再就是问户口,问房子,问一个月赚多少。之前,这一套曾经指导着自己全部的奋斗路径,可现在他听着,突然一阵厌烦。
自己离老家远了,可北京这个城市并没有接纳他,观念、生活上他仍然没有接轨。如果他胆敢不结婚,不买房,他简直无法踏到老家的土地上,无法活在邻居的眼光里。
挤地铁挤烦了,他偶尔也会皱起眉,抚着额头问:“我到底为了什么活在这儿?为了父母吗?父母不在身边;为了舒服吗?还是为了更高的意义,可哪儿又有更高的意义呢?”
他开始睡不着了。女朋友家里催着结婚,一套房子首付60万,女方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一半,他这份就是拿不出来,家里帮不上一点儿忙。
睡前,他偶尔会问女朋友,咱在这儿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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