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殇
文/慕容朝锦
【一】
小五是个女孩子,小小的女孩子,她还没有满七岁。四合院里是不兴上幼稚园的,所以黄昏时小五正坐在夕阳下晾着漫天如画的落霞。
几缕夕阳的余晖在四合院的空旷地带漫延开来,层层叠叠漾出满目的绮丽妖艳。这个黄昏平静而温和,好几房人家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炊烟,像话本上的仙雾,袅袅娜娜地升到半空,被晚风一吹,就散了碎了,逸散在空气里。西边墙角处伫立着一棵很老很老的槐树,阳光透过槐树参差的树枝,轻俏地跳跃着,仿佛含着一种古怪的节奏,青砖上爬满了碧幽幽的爬山虎,它们很不适应夕霞轻盈的温度,在暖风的逗弄下发出细微的颤抖。小五虽然并不懂得“形容”的意思,却也觉得这景象说不出地好看。
“没准儿这棵槐树已经老得修炼成精了哩!”小五学着西邻李奶奶的腔调对老槐树说话,将李奶奶没牙漏风的声气学得惟妙惟肖,心里觉得有趣极了,索性学着巫师跳神时的动作对着老槐树叩拜起来,时而叩头,时而拍手,玩得不亦乐乎。
梁婶端着洗衣盆满头大汗地经过,忍不住斜眼瞪小五一眼,喃喃道:“这丫头准是个小妖怪变的,没见过别的娃娃像她这样。”小五笑嘻嘻地对着梁婶的背影做鬼脸,扮完一个觉得不够,又扮一个,她有时候是很顽皮的,尤其是对不喜欢的人。梁婶就是她很不喜欢的人,不过小五倒是很喜欢梁叔叔和梁诚,梁叔叔是梁婶的丈夫,梁诚是她的儿子。梁叔叔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还有那么一点孩子气,连走路都像在思考问题,他经常给小五饼干吃,但是不敢让梁婶知道了,否则又要被小气的梁婶指桑骂槐地吵半天。
今天的天气很好,小五从墙边搬出一盆心爱的白海棠花儿,让它也享受一下冬日难得的温暖。小五的花儿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夜语”,是梁叔叔给取的,好像是化自什么诗词曲子,可是小五不懂唐诗宋词,她只知道花儿是她的好朋友,如果能够一直陪着她,那当然是很好很好的。
夕阳就快要落下去了,只剩下一丝狭长的光线淡淡缭绕在天际,不舍离去,似促狭人微眯的凤目,带着些许嘲弄和忧郁打量着人间。姜辉抓着铁圈一阵风似的溜回来,一对小眼四处张望,喘息着问小五:“我爸还没回来吧?”见小五点点头,他才放心地揩去脸上淋漓的汗水,跑到水缸前“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气,麻利地将铁圈藏在自家床下,随手抓了一本书,一本正经地坐在小五身旁,小声说道:“等会儿我爸回来,你就说我一直在看书。”
小五点点头,又摇摇头。姜辉怔了一怔,随即点头会意:“成!以后我一直叫你小五。”原来小五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吴碧慧,据说是一个来自西藏的活佛菩萨取的,能保佑一生平安,逢凶化吉,可小五不喜欢这个名字,也最讨厌别人叫她吴碧慧,她乐意别人叫她小五。姜辉有时故意逗她生气,就“碧慧”“碧慧”地叫个不停,恼得小五想要向他吐口水。现在她听见姜辉答应,心里很是欢喜,不由得笑了一笑,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浮动着,她年纪虽然很小,却有一匹极黑极亮的长发,垂在背上简直就像一团轻软的云朵,可以让每个人都忍不住想摸一摸。
姜辉的爸爸带着满身的泥土气息回来了,瞧见儿子正在规规矩矩地看书,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他笑呵呵地拍了拍儿子的头顶,说道:“好小子!唔,够用功,走,回家去,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姜辉贼忒兮兮地跟着老爸回家了,临走还不忘向小五偷偷吐吐舌头,逗得她格格笑出声来。
小五还没笑完,夏翠背着书包,满面疲劳地走进四合院,又没精打采地到达小五面前,快快地说了一句:”我今天还有很多作业呢!”小五不笑了,夏翠好像很累的样子,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背脊弯得像一只虾米,都快要直不起来了,而且愁眉苦脸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
夏翠比小五大三岁,已经上四年级了,小五很羡慕她能背上书包,凑巧夏翠又爱当小老师,所以两人很合得来,夏翠经常教小五一些入门知识,小五现在已会简单的加法和减法,既然夏翠没有时间,她就自己慢慢回想往日的功课。
“小五!还不回来吗?”厨房里妈妈大声地叫她。天完全黑了,暮色里连月亮都看不分明。小五抱着“夜语”走回家,正好看见妈妈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来,还在剧烈地咳嗽,小五像往常一样,乖乖儿放下花盆,过去给妈妈捶背。
【二】
姨妈来了,还领着表哥张子聪。
他们来的时候,小五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瞅见两人的身影时,她很纳了一会闷。姨妈几乎从来不到这儿来的,因为她嫌四合院脏,没法儿下脚,但这回她自己来了不说,还携着她的宝贝儿子张子聪,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么?
姨妈穿着雍容华贵的貂皮大衣,斜跨一个黑色的手提包,皮靴上高高的鞋底踩得院中青石砖咯吱咯吱响,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来了似的,笑眯眯地叫小五:“碧慧侄女儿,姨妈来看你啦!”她这句话说得实在清脆响亮,四合院的妇孺都涌了出来,连轻易不出一趟门的李奶奶也探出了头。
姨妈不等小五开口,便热情地向众人打起招呼,看得出大家都被她的反常吓着了,半晌没人答话。姨妈有些尴尬地拉起小五的手,搭讪着从包里摸出一袋牛奶糖递给她。小五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敢吃这糖,她在费力地思考:这个和颜悦色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姨妈吗?
梁婶系着花花绿绿的围裙,正在院中洗衣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声音说响不响,音量却刚巧能够被姨妈听到。本来梁诚家是四合院里最有钱的,梁婶也一向打扮得最好,可是姨妈一来,就把她从骄傲的皇后衬成了土头土脸的大妈,梁婶眼睛大嘴巴大,偏生气量小得要命。
梁婶对自己很有意见,这点姨妈比谁都清楚,所以她也比谁都得意,这是一场女人跟女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她远占上风,自然有得意的资本。姨妈从来都不是一个得到便宜就让人的角色,她不慌不忙地向梁婶走近几步,笑吟吟如沐春风:“哎哟!梁大嫂,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用手洗衣服啊?瞧瞧你的手,冻得跟个胡萝卜似的,啧啧!”她像是想了一下,又忙着道歉:“哎哟,真对不住,我忘了你们这儿没有洗衣机。”她说话的声调古里古怪,如同在唱戏一般,惹得众人忍不住想笑,但看看梁婶铁青的脸色,又明智地将笑声咽进肚子里。
小五的妈妈不忍见梁婶太难堪,忙道:“咱们进屋说话。”姨妈回身牵了张子聪的手,神态洋洋地跟着小五妈妈走进屋子。
小五放了心,“哎哟”是姨妈的口头禅,只有她能将这两个字说得既高傲又刻薄,她当然是小五的姨妈啦!放了心的小五撕开包装,吃了一颗牛奶糖,酸酸甜甜的,吃完了还齿颊留香,真好吃。小五想了一想,将剩下的牛奶糖放进小围裙的口袋里,蹦蹦跳跳地刚进屋,就听见妈妈气冲冲地说:“我说你今儿怎么有闲心到咱们这种地方来逛一逛!”小五吓了一跳,连忙躲在门后。
“哎哟,我的姐姐,你妈给了你传家宝,你以为就瞒得住我么?那死老太婆好偏心!”姨妈的腔调阴阳怪气。
“你胡说什么!妈是看你嫁得好,吃穿不用发愁,才把项链给我的,妈在世时那么疼你,好歹也抵得过你亲妈了,你还满口骂她,你只摸摸自己的良心!”是妈妈气得哆嗦的声音。
姨妈半晌没有说话。
妈妈平静了一下情绪,觉得刚才话说得太过分了,音调放得轻柔了些:“妹妹,”她刚说了两个字,就被姨妈懒洋洋的语声打断:“你别多说了,我也是为你好哇!你把项链卖给我,自己也能过得好一点,你呀,丈夫死了又不肯再嫁,独自儿养一个有抑郁症的小哑巴,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盼头?你瞧你,老得不像话了,谁会相信你只比我大两岁啊?”
小五不想再听下去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院子里的人早散去了,她把“夜语”搬到院中,让它也晒晒太阳,自己摸出几颗弹珠玩了一会,就不耐烦将弹珠一扔,倚着老槐树出起神来。
小五从来都不喜欢姨妈,虽然她很有钱,又比小五的妈妈年轻貌美得多,但她总是趾高气扬,傲慢到不行,小五见着她就害怕。小五也不喜欢表哥张子聪,他老爱穿着一身小号西装,头发上还打着发蜡,明明不近视,偏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充作很有学问的样子,苍白的脸上常常飘浮着散漫而自以为是的微笑,和一个布偶娃娃没什么分别,比起姜辉、夏翠他们的鲜活,这位表哥可实在太差劲了。姜辉有时候悄悄骂他“假洋鬼子”,小五听了不但不为表哥抱不平,反而很高兴。
姨妈拉着张子聪气呼呼地走出来,狠狠瞪了小五一眼,她的皮靴底和青石摩擦出刺耳的响声,像是石砖在无助地呻吟。
“夜语”落下一片丝绸般柔滑的花瓣,小五有些心疼地拾起花瓣,一片枯黄的槐树叶又飘落到她眼前,小五抬起头,老槐树的叶子终于落完了,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枝条,倒像一幅绝妙的工笔画。
真正的冬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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