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文/黄昉苨
不同的年份里,他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拉二胡,拉着拉着,皱纹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以父母为主角的视频拍得越多,陈鹏军就越后悔自己文化少,明明心里满是对父亲的感情,可一点儿也表达不出来。
父亲去世已经两个多月了,陈鹏军却总觉得爹还活在他身边的某个地方。
只要打开电脑,点开散落在桌面上或文件夹中的某个视频,就能见到心中想念的熟悉身影——那瘦小的、衣着简朴、脸带笑意的父亲。在老家的土坯房里,他也许悠悠然地在院子里踱步,或是在屋里拉二胡,或在寿宴上,笑眯眯地看着儿孙们在院子里坐上四五桌。
回想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他也从未对父亲表达过这样的感情。直到老人家罹患食道癌晚期住院之后,陈鹏军才第一次试着去拥抱他,希望能给老人鼓鼓劲儿。
不过,在父亲去世前9年多的时间里,只要有空闲,这个中年人总是扛着摄像机回父亲家,把爹娘的一言一行都拍下来。
父亲在村后的田里干农活,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旧衣裳,挥舞着锄头,偶尔停下来,挠挠灰白的头发,跟母亲说两句话——那是2004年,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挑着扁担下坡,腰挺得可直了。
6年后,父亲头发明显白了,他坐在院子里捣鼓小轮子和木板,想做一辆木板车。一样是挠着头的老爸,若有所思,脖子上已经是褶皱分明。
今年正月里,父亲最后一次拉起二胡。躺在床上的老人,脸颊微微地凹下去,瘦骨嶙峋的手上贴着输液留下的胶布,脸上却满是笑容。
对开影楼的陈鹏军而言,这些画面拍得并不够专业。这些年来,他扛着摄像机,光是捕捉些零碎的家庭画面,镜头有时还摇摇晃晃的。但这段不知主题为啥、不知如何结尾的拍摄,也是摄影师陈鹏军最重要的作品:在他的镜头前,父亲渐渐老去,直至远离。
到父亲真的走了,陈鹏军才明白,一场父子间的告别,10年也还是不够的。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他整理了电脑中的影像,剪辑出一个5分28秒的视频,配上老人生前最喜欢的歌曲《我的父亲和母亲》,发到了网上的“嵩县吧”,进而传播到全国各地。很多网友给他留言说,看到这视频,想起自己在老家的父母,“心里酸酸的”。各地媒体“拦都拦不住地”跑去采访他,他的故事不止一次上了中央台的新闻节目。
但这一切对陈鹏军来说都不重要。在今年5月26日早晨开始琢磨把哪些关于父亲的片段凑到一起时,这个47岁的河南汉子只意识到了一点:自己再也没处说一声“父亲节快乐”了。
镜头与童年
外人要到达洛阳市嵩县的车村镇并不容易。长途汽车清早从洛阳城出发,驶上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到嵩县已经是中午,但车村还在一百多公里以外。汽车时而绕着山蜿蜒而行,时而沿着高高的公路桥从一个山头快速驶向另一个。雾霭萦绕天际,迷雾后青翠的山峦一重接着一重,似乎完全没有尽头。
陈鹏军的父亲陈芸,一辈子都生活在这层层的山峦中。小时候,陈鹏军常常被父亲架在脖子上,跟着他翻山越岭上班去。爷俩饿了就吃母亲用玉米面和野菜做的窝窝头,渴了就喝山脚下的溪水。如今想起来,陈鹏军会懊悔当初不懂事:听父亲说声“我不饿”,自己就毫不客气地把干粮都吃了。
2004年,也是沿着这样蜿蜒的山路,陈鹏军抱着一台沉甸甸的摄像机回到了车村。
那是一台进口品牌的银灰色标清摄像机,画质“能赶得上县城的小电视台”,车村街上买不到这样的摄像机,县城里也买不到。他乘着长途汽车去郑州,从那里的专卖店里取回了这台专门从上海订来的机器。
如果不是前一年父亲被误诊为骨癌,在镇上开设婚纱摄影店、生意正忙的陈鹏军可能不会冒出念头,就为了“清清楚楚地”拍下父母的日常生活,借钱去买这样一台摄像机。
他刚跟父亲去商量这事儿的时候,老人家也满是不愿意:“为啥要给我拍录像?”
“拍了录像可以放着看啊。”
“你不拍,我也好好地在这里,这不一样能看?”
父亲不知道曾被误诊为癌症,却也看得出儿子在想啥。当年,一听到医生说出“骨癌”这个词,陈鹏军就懵了:快满40的他刚刚才意识到,年过古稀的父亲,随时都可能离开。“我真怕,要是有一天,我爸离去了,咋办?”
哪怕父亲不赞成,他还是下了决心开始自己的拍摄。买回摄像机的第二天,陈鹏军就扛着它回到了父母家里。
这些近10年前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清晰得跟昨天刚刚发生一样。那天,二老正在村后的田里干活。陈鹏军想试试新机器,他刚扛起这个大家伙,手就不由自主晃悠了起来。摇摇晃晃的镜头对准在干农活的老爸,老爷子的动作也不自觉僵硬起来,讲话都不在平常的调上。镜头前几步路一走,陈鹏军都快笑出来了。他把机器一关,对父亲说:“爹,您老就当我不存在就成啦,该干啥就干啥。”
重拍的时候,儿子的手还是晃悠,父亲却学会了不看镜头。这段拍摄于2004年2月、微微晃悠的画面被陈鹏军放在了视频的最前面。从那天起,陈鹏军就多了一种新的和爹相处的方式。
说起来,陈鹏军第一次见到相机和镜头,就是因为父亲。那时候陈鹏军才4岁,有天正跟村里的孩子一块儿在一棵大榆树下玩,二姐跑过来说:“快回家,爹要给咱照相啦!”
他问姐姐:“啥叫照相?”
跟着二姐一跨进院子,陈鹏军就见窗上钉上了一块娘织的靛蓝色粗布,爹在前面摆弄着一个黑色的方匣子,方匣子上有一上一下两个圆圈。跟着父亲的指挥,姐弟俩在蓝布前坐着,姐姐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父亲按下了快门。
“我还在愣愣地看着镜头,心想照相是咋回事呀?”
10多年后,少年陈鹏军在父亲工作的嵩县文化馆里又见到了一模一样的方匣子。他问爹:“小时候你第一次给我照相,用的就是这样的相机,是不是?”
陈芸很惊讶:“就是这种120相机,你居然还记得?”
“我姐姐还大我两岁,她一点也不记得这事儿了。可我就记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和镜头有缘。”陈鹏军回忆说。
那时候,是陈芸记录着儿子的成长。而在他人生的最后10年,儿子扛着摄像机,一路零零碎碎地记录下了他的生活。
逐渐地,逢年过节,全家人都适应了院子里多出来一个扛着摄像机的身影。大多数时候,老父亲把摄像机视若空气,他闲不住,总在院子里忙这忙那,修修补补。偶尔回头跟老伴儿说话,目光瞥过蹲在脚边正摆弄摄像机的儿子,流露出几分“这孩子在捣鼓啥呀”的困惑。
父亲过世以后,陈鹏军在家翻箱倒柜,找出了18盒小录影带和20G的记忆卡,一边看,一边哭:里面满满的都是父亲。
影像与文章
父亲去世的这两个多月来,陈鹏军把自己拍过的录像看了又看,只觉得到处都是不足。
要是当时跟老爸多讲讲话,现在看片子能听到和老爷子的对话多好?
要是刚开始爹在地里干农活时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没有擦掉重拍,现在看起来该是多有意思?
要是当初好好想想,定好了要拍父亲的哪些镜头,然后一个个去拍上了,今天可能也就没这么多遗憾了吧?
父亲生前,隔三岔五就骑着电动自行车,带上母亲在自家地里种的蔬菜,挨家挨户地送给住在附近的6个儿女。到80岁的时候,父亲还常常骑着自行车出门,母亲坐在车后座上,老两口谁也离不开谁。
那些年,陈鹏军总想着,下回要拍拍父亲沿着车村街一路过来、带着两兜水灵灵的新鲜蔬菜的样子。可是时光倏忽这么一溜过去,他到底还是来不及拍下这些心里最怀念的镜头。
为什么这最家常的一幕却没能留下来呢?“也许是因为一直都忙?”陈鹏军想了想,停顿数秒后又断然否认,“压根不是忙的问题……”
以父母为主角的视频拍得越多,陈鹏军就越后悔自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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