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美人-佳人”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并具有某种原型意象的特性。从屈原楚辞开始,美人意象总是与政治托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通过对美人意象内涵继承与演变的分析,可以看出时代政治与社会思潮对此类诗歌的影响。本文试从原始文本出发,探讨汉魏六朝美人意象与政治托寓性之关系,以及本身象喻性的不断淡化,并逐步走向现实化、世俗化这一发展过程。
关键词 香草美人传统;象喻性;世俗化
(一)
“美人-佳人”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千百年来的不断运用,使它具备了某种原型意象的特性。早期诗歌中的此类意象,可追溯到《诗经》。如《诗经·邶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不过,《诗经》中的美人,往往指的是男性,而且多为武艺高强的勇士、品性高洁的君子,或女性爱慕的对象。
“美人”作为政治托寓的特殊意象在诗歌中大量出现,应该始于战国晚期的“楚辞”。《离骚》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抽思》曰:“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思美人》曰:“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而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在屈原的《离骚》、《九章》里,“美人”时而指楚王,时而指自己,时而又泛喻贤臣;在《九歌》中,又往往是神灵湘君、湘夫人、山鬼等的美称和化身。除“美人”意象之外,楚辞中还有一个“佳人”意象:“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悲回风》)值得注意的是,《悲回风》中的佳人都是屈原自指,而不用来指代楚王。也就是说,相对于“以媲于君”的“美人”来说,“佳人”处于相对较低的“臣”的地位。这种“佳人”意象,在很多汉诗中得到了继承。例如《圣人出》:“圣人出,阴阳和。美人出,游九河。佳人来,騑骊哉何。”(《汉诗卷四鼓吹曲辞》)逯钦立解释说:“美人、佳人对举,乃分言君臣。”这里的“佳人”象征与君主遇合的臣子。而《君马黄》中的“佳人”,则指代未遇的大臣。汉武帝《秋风辞》“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中所思念的“佳人”,显然也是贤臣的象征。在后世诗歌中,“佳人”一词出现的频率甚至要远高于“美人”。
“楚辞”中的“美人”“佳人”称谓,其所指代者或男或女、或君或臣、或为某种理想目标,其含义的多义性和模糊性,曾引发后世解读的无数纷纭。但不管怎样,人们逐渐承认了一个事实:其中的“美人”“佳人”并非实写,而是一种象喻。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序》中对此做了精辟的理论阐释与提升:“《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楚辞中的“美人”意象不仅与政治托寓性产生了关系,并对后世美人诗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那么美人意象与政治托寓性发生联系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呢?
沈德潜《古诗源·古逸》载《列子》古语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这句话不仅指出了夫妇、君臣之间伦理关系的支撑点,而且无意中揭示出美人意象与政治托寓之间发生联系的本质原因。“人不衣食,君臣道息”一句隐含着两层意思:君臣之道建立在衣食利禄的基础之上,即食人之禄,怀人之忧;一旦文人不再依附于利禄,而是甘于衡门栖迟,陋巷疏食,则君臣之间伦理关系的基础便不复存在。而“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一句,则将仕宦与婚姻并举。对于士人来说,仕宦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而婚姻则是繁衍后代、维系家族繁荣的必要手段,假如没有“婚宦”,士人的目标与理想(情欲)也就不复存在。在一般情况下,士人对于“利禄”和“宦途”的追逐是不可移易的,但能否如愿,则要取决于“君主”的态度;另一方面,封建传统婚姻中的女性,能否获得婚姻的稳定和幸福,也主要取决于作为“夫”的男性。也就是说,在仕宦与婚姻的问题上,“君”和“夫”具有主导的、决定性的地位,而作为书写者的“臣”和“妇”,则处于被动和次要的地位。士人的仰望君主与女性的谦卑侍夫,其企盼与惶惑是相通的。这种相通性,是诗歌中夫妻关系总是与君臣遇合关联对应的重要原因。
对于大多数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君臣遇合、宦途顺畅的毕竟极少,而君臣乖背、仕途坎坷却是大多数士人所要面对的难题。屈原将自己的美政理想寄托在怀王身上,但由于受到谗邪的弊惑,一腔政治热情无法施展。这种美政理想的落空以及由此而来的浓重失落感,导致他在诗歌中反复以弃妇的口吻来表达对君王的怨尤。因此,出于中国士人对政治功名极度关注的传统,从屈原“楚辞”开始,历代诗歌中“美人一佳人”意象的情感基调,是怨愤忧愁的。只有当政治意识淡化,或士人的个体意识非常强烈的时候,才会发生某种变化。
大抵说来,“美人一佳人”意象始于楚辞,两汉因文人诗歌的消歇而较为少见。汉末建安、正始时期,随着文人诗歌的兴盛及政争的尖锐,屈原“香草美人”的托喻传统得以复兴。晋代玄学思潮盛行,士人普遍怀有自全心态,世俗化的社会风气,冲淡乃至消解了人们的政治热情,诗歌中美人意象的政治托寓色彩也随之淡薄。南朝受绮靡浮艳诗风的影响,诗歌中的“美人”与“佳人”意象,其政治托寓特性已经微乎其微,而大多是玩赏性的实写,即使偶尔在诗作中以政治托寓的面貌出现,也不再有原初意象中那种自我道德人格的砥砺,更缺乏因“怨愤”之情而带来的艺术感染力。
(二)
两汉最发达的文体是赋,除乐府民歌和无名氏“古诗”外,诗歌主要是一些用于典礼的郊庙歌辞,或非文人创作的骚体诗歌。因而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当“神女一美女”意象在辞赋中得到普遍运用的时候,诗歌中的“美人—佳人”意象却相对较少,值得关注的只有东汉张衡的作品。
张衡擅长辞赋、乐府等各种体裁,尤其是对于“楚辞”有独到的领悟,楚辞的香革美人传统以及政治托寓色彩无疑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思玄赋》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个遍身佩戴香草的美人。这个“美人”对于奸佞当道、贤人困厄的现实充满了深沉的愤慨,于是转而在虚幻的精神境界中追求美好高洁的理想,当然最终也像《离骚》一样归于幻灭。篇中的“美人”是作者自己的象征,而整个作品,从句型、语词、结构,到情感基调,也都是对《离骚》的有意摹仿。在创作上张衡大量运用香草美人意象,以寄托其浓郁的政治忧愤。在“楚辞”里,香草是与美人、佳人联系在一起的特殊意象,两者通常互为比兴,而张衡诗歌中也往往借香草萎落以衬美人(贤臣)被弃置。如其《怨诗》:“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日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如何。我闻其声,载坐载起。同心离居,绝我中肠。”诗中所咏品性芳洁的兰花被弃置于幽谷,其意在比喻贤能君子不遇明君。逯钦立解释说:“秋兰,咏嘉美人也。嘉而不获,用故作是诗也。”就诗歌而言,张衡的政治哀思体现得最为深沉、幽愤的是其《四愁诗》。其“序”叙述作诗缘由日:“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雾为小人,思以道术为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之不得通。”不仅指出了此诗创作意图上与屈原楚辞的一脉相承,而且指出了其艺术象征手法上的借鉴。篇中赠“我”金错刀、金琅歼的“美人”,是诗人所思念的对象,也就是无由得通、无以为报的“时君”。作品借用传统的“美人”意象,通过“东南西北”的铺陈、四段反复的深情呼唤,一唱三叹,将希望得到君主理解和重用的迫切心情表现得深郁哀婉,被后人视为“千古绝唱”。
除了文人气质很浓的《四愁诗》外,张衡的乐府诗中也有政治托寓性的“美人一佳人”意象。其《同声歌》中就以新婚妇人自比,细腻地刻画了新妇那种“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的心理,以及对于妇职、妇德的自勉:“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篇中新妇面对夫君的惶惑、恭谨等心理和细致的服务预期,无不指向“臣子”对“君主”的政治关系,故《乐府解题》日:“《同声歌》,张衡所作也。言妇人自谓幸得充闺房。愿勉供妇职,不离君子。思为莞簟,在下以蔽匡床衾稠,在上以护霜露。缱绻枕席,没齿不忘焉,以喻臣子之事君也。”
张衡诗歌中的“美人一佳人”意象具有非常浓厚的政治托寓色彩,艺术上也继承了“楚辞”香草美人式的抒情风格,委婉含蓄,哀怨雅致。但除张衡外,汉代类似的诗作颇为罕见。直到汉末建安,随着时代和思想的深刻变化,随着士人对政治功业的强烈渴望,也随着文人个性化创作的蔚成风气,此类意象才又在诗歌中频繁而普遍地出现。
建安诗歌涉及女性的作品很多,传统的弃妇、寡妇、思妇和婚恋等内容,成为此时期诗歌的重要题材。这些描写各类女性的诗作,大多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也有不少属于政治托寓的范畴。特别是曹植诗歌中,有大量抒发君臣不遇、功业无成、年华虚度之人生感慨的作品。这些作品直接继承了屈原托女以抒怨的抒情传统,凡描写弃妇、思妇、婚恋之作,几乎皆寓有深婉的寄托。仅就“美人—佳人”意象而言,固然没有上述题材那么普遍,但只要出现,必为托寓。例如其《美女篇》: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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