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大团圆”,因缘于赵太爷的秘密毒计。赵太爷得逞了,其他所有未庄人包括城 里人在内,全都中计了,被赵太爷利用了,欺骗了,蒙蔽了。难道这能长久吗?一旦他们觉 悟过来,真相大白于天下,紧接着的是什么,还用说吗?
赵太爷得知阿Q“在外面发财”的消息,于是有当天晚上赵府大会的隆重召开:“家庭决议 ”。一旦阿Q“踏进赵府的门槛”,赵太爷探明底细,防人之心和害人之心一并秘密地生长 起来了。
当阿Q乘着醉意飘飘然,满街跑,狂热地高唱他的“革命造反”歌,忘乎所以,大声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冷冷地,静观事变,赵太爷领着秀 才大爷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以赵太爷为 首的“真”赵家人要的是 实际上的胜利,而不是阿Q那样表面上的戏剧性效果。革命的威力,赵太爷要比假洋鬼子更 明白。阿Q必然成为“革命党”,赵太爷要比阿Q更明白。深刻的恐惧,使面临灭 顶之灾 的恶狼装成一只恭顺的羔羊,赵太爷一声声“怯怯的”“老Q”,欲言又止的“现在……发 财么?”终于套出了阿Q“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的自供。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回得家来,赵太爷秀 才大爷父子久久“商量”的结果,是赶紧采用以屈求伸之计,投机革命,秀才大爷混进了 “自 由党”。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抵得一个翰林。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 阔”,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见了只是徒然自己狂呼高叫“革命”,却不得其门而 入的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背地里则磨刀霍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四天 之后,阿Q自己竟被当作真江洋大盗,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
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 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 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 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煞有介事,逮捕,再三审判,在死亡判决书上画圆圈,终落得一个血淋淋的“大团圆”。天 日昭昭,“赵家遭抢”根本与阿Q风马牛不相及。阿Q何以终落得一个血淋淋的“大团圆”? 秘密在于:被侮辱,被损害,不甘久久忍气吞声当奴隶的农民,终归要像人一样活下去,像 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真正的革命党必然不会饶恕这个未庄的土皇帝。 赵太爷欠下阿Q那么多,阿Q不会放过他。这个问 题,赵太爷当然远比我们一些自以为是的批评家更明白。“赵家遭抢了!”赵太爷官报私仇 正好除去心腹 大患的时机也来了。“赵家遭抢”本是无头案,正好无中生有,嫁祸于人,栽赃阿Q,告他 就是打家劫舍的罪魁祸首。于是乎,大睡其觉的阿Q,才会像真江洋大盗那样被“抓出来” 。老光头威逼阿Q:“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怎样“早”知道的?
赵家“遭抢”后,惟“庭训”是从的秀才大爷非特“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 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难道这不意味着诬陷,行贿,公报私仇,借刀杀人, 而这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就是革命前未庄那个为所欲为的土皇帝赵 太爷吗?
赵太爷的毒计所以得逞,就在新成立的革命政府太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跟封建遗老举人老 爷较劲,“惩一儆百”。对阿Q的审判虽然进行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先入为主,徒具形式。 审判者威逼阿Q“从实招来”,“长衫人物”也跟着起哄:“招罢!”阿Q的供词是“断断续 续”半句话:“我本来要……来投……”,“投”即“投降”亦即“申请加入”革命党的意 思,可惜由于胆小,口呐,这个意思没说出来。去“结识”假洋鬼子那一次,阿Q也曾有过 类似的表白。假洋鬼子当然明白阿Q说话的意思。但这一次,审判者全都大大误解了,将“ 我本来要……来投”降革命党“误解为是来投案的”〔6〕468。问者自问,答者自答 , 性命攸关而各说各的话。紧接下来,审判者问:“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即为什么不自 己来“投案”;阿Q的供词是:“假洋鬼子不准我!”意思是假洋鬼子不接受他的申请,不 准他革命;审判者又误解为阿Q要自己来投案而假洋鬼子“不准”,故有这样的威逼:“胡 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阿Q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才问道:“什么?…… ”审判者诱供:“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阿Q照实回答:“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 己搬走了。”阿Q所谓“他们”是虚指,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是 什么人。不料审判者误解了,宁肯相信阿Q所谓“他们”是实指,阿Q的确跟“他们”是“同 党”,参加了这抢劫,将阿Q的所见“他们自己搬走了”当成 阿Q的确参与了,凭空要阿Q交待:“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没有的事情怎么 能“说出来”呢?“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可审判者宁肯相信“银桃子”挂 在大襟上的诬陷者,诬陷者“二十千的赏钱”当然要比阿Q词不达意的口供作用大。令人 痛心不已的是,阿Q凭借想象,感觉良好:“因为我想造反”,才被抓进监狱。那背后的一 切,秘密之中的秘密,他非特没想到,并且根本不会去想,尤其是不会去想杀身之祸的招致 即“革命”“造反”与自己既定思想行为方式之间的内在关系。在绑赴刑场的路上,“他意 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他至死也不明白,他究竟 是因为什么死的!活着的人又有谁明白呢?未庄人明白吗?“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 未庄人糊里糊涂,倒果为因,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坏的“证据”。 究竟他坏的“证据”在哪里?“证据”根本没有,不存在。城里人明白吗?“城里的舆论却不 佳,他们多半不满足”。因为城里人想看的是“杀头”,阿Q却遭“枪毙”,按照他们的欣 赏趣味,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他们想听的是唱戏,阿Q游街示众那么久竟“没有” 唱一句,“他们白跟”一趟了。蝼蚁尚且惜性命,一个好端端的人,仅仅因为愚弱,无端地 被毒计害了,同类的愚弱同样惊人,那野蛮、残忍、放纵、非理性东西,反而因同类被害, 释放出来了。阿Q在遭枪毙之前,先已被这些愚弱的同类的心“枪毙”了无数次,想象着, 渴望着,眼巴巴等着,“张着嘴”,脖子当然被拉长了,累不累?“嚓!”曾几何时,阿Q颇 为得意地表演,“咳,好看,杀革命党”。结果他自己落得什么下场?
哦,《大团圆》,一首中国的《荒原》,精神的“荒原”,《呐喊•自序》所剖白所断言“ 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 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旧景重现,死灰复燃。哦, “大团圆”,现代主义荒诞派或先锋派《感天动 地窦娥冤》,启蒙主义感天动地的万古绝唱。呐喊的沉默,滚烫的冰火,在吐露“我的阿Q ”或“国民性”永恒的秘密……《大团圆》就是以如此出乎意料情理之中丝丝入扣一气呵成的精细入微,表现令人震惊不已愤慨不已血 淋淋的“大团圆”。“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14〕683在 《大团圆》里,生活的逻辑与艺术的逻辑交相辉映,全方位地显示出严酷环境下, 生活—哲理的丰富性和广袤性。革命不彻底,错杀了阿Q,革命后建立的新政权,反为“阔 人” 赵太爷之流所利用。作家一丝一毫都没有将革命理想化,描写了革命本身的诸多问题,但一 丝一毫也没有否定革命本身。革命使得举人老爷赵太爷之流威风扫地,为所欲为的时代毕竟 无可挽回地过去了,所以“全家都号啕了”,“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怀恋昔时的 心情)〔6〕468。
“大团圆”的秘密说明,鲁迅的确是一位“全心全意地关心文学社会效果的作家”,的确拥 有非凡的感受力,非凡的判断力,非凡的技巧,非凡的表现力。他没有将人美化也没有将人 丑 化,没有将革命拔高也没有将革命贬低。革命教人活不是教人死,跟人相比,革命并非惟一 更非最高的价值。人的价值在人本身:人生现实缺陷或缺点的补救、改良。
五、 论“我的阿Q”:“国民性”思想观 念或真理的深度
以传统农民为主体的个体小生产者整个的不健全心理状态或习惯的阿Q精神,鲁迅视之为“ 国民性”,有时称之为“国民的弱点”,有时又称之为“国人的魂灵”或“沉默的国民的魂 灵”。诸如此类独特的思想观念,鲁迅终其一生都没有放弃。据许寿裳回忆,1902年秋,当 他和鲁迅在东京弘文学院相识:
“见面时每每谈中国民族性的缺点。因为身在异国,刺激多端,……我们又常常谈着三个相 联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 根何在?对于(一),因为古今中外哲人所孜孜追求的,其说浩瀚,我们尽善而从,并不多 说。对于(二)的探索,当时我们觉得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 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 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至于(三)的症结,当然要 在历史上去探究,因缘虽多,而两次奴于异族,认为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隶的人还有什 么地方可以说诚说爱呢?……惟一的救济方法是革命。我们两人聚谈每每忘了时刻。我从此 就佩服他的理想之高超,着眼点之远大。他后来所以决心学医以及毅然弃医而学文学,都是 由此出发的。”〔15〕59-61
“他对于这文艺运动,——也就是对于国民性劣点的研 究,揭发,攻击,肃清,终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 使我始终钦佩的原因之一。”[注:许寿裳:《怀亡友鲁迅》,载《我所认识的鲁迅》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页。“国民性”三问题,还可参阅:《我所认识的鲁迅》 ,第70-73页;《亡友鲁迅印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0-23页。]
依鲁迅之见,人对社会负有责任。国家民族不行,是因为人民不行,人民不行是由于制度不 行,制度不行是由人民思想落后,观念陈旧,心理状态或习惯不健全,冲不破“古训”所 筑 成的高墙。当他在日本的医学实验室里解剖人体时,就已认定“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 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 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16〕417 中华民 族的复兴,取决于“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 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更何有于肤浅凡庸之事物哉?”〔17〕56在以后千变万化 的社会潮流中,鲁迅始终坚持并发展了他独特的“国民性”思想观念。一直到逝世那一年— —1936年3月4日,鲁迅仍念念不忘,剖白心迹:“日本国民性,的确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们生于大陆,早营农业,遂 历受游牧民族之害,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但我们还要揭发 自己的缺点,这是意在复兴,在改善……”〔18〕682-683对我们“国民性”的“伟大”,鲁迅自有其非凡的了解;对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或“国民性”的改善,鲁迅自 有其非凡的渴望。勇者知耳心。自强者强。惟 其如此,鲁迅方能冲破传统,万难不辞,得失 毁誉不计,“还要揭发自己的缺点”,“国民性的缺点”,撕下“面子”。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达而达人。惟其如此,方有“我的阿Q”艰难漫长的孕育,一朝诞生。
为了警人警世,作家企求自己创作尽善尽美。有时为了一个字词的使用,甚至特别找人请教 ,商量,反复推敲。[注:参阅川岛:《当鲁迅先生写〈阿Q正传〉的时候》,载《和鲁迅相处的日子》,人 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1-16页。]《阿Q正传》问世好几年以后,作家仍记忆犹新:“我当做《阿Q正传 》到〔阿〕Q被捉时,做不下去了,曾想装作酒醉去打巡警,得一点牢监里的经验。” 〔19〕569这是何等的勇气和责任心!即便是“银桃子”这样的细节,也并非没有生活 根据。[注:秀才大爷的“银桃子”,使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抵得一 个翰林云云。实际上,“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能懂的‘柿油党’ 了。”(《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82页)1990年,在浙江临安,果然发现了一枚形状像桃子、银质、上部饰有桃叶两 瓣及一个顶子的“中华自由党员”证章,号码为浙临58号。这证实了当时浙江境内确有“自 由党”的组织和活动。(《临安发现“柿油党”证章》,1990年2月21日《每周文摘》)]
作家以近乎“荒诞主义”的威武雄壮的阵容,表现阿Q被当成江洋大盗遭逮捕时,“大象对 小猫”式的不对称。北京的学生要到执政府去请愿,而执政府在“东门上添了军队,西 门上还摆起两架机关枪”。说明现实比“荒诞主义”更荒诞。因为反动派无所不用其极,一切善良的革命的人们,务必要提高警觉;对他们的凶残狠毒, 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先前,我觉得我很有写得‘太过’的地方,近来却不这样想了。 中国现在的事,即使如实描写,在别国的人们,或将来的好中国的人们看来,也都会觉得gr otesk〔德文,荒诞离奇之意〕。我常常假想一件事,自以为这是想得太奇怪了;但倘遇到 相类的事实,却往往更奇怪。在这事实发生以前,以我的浅见寡识,是万万想不到的。” 〔20〕380-381
关于“大团圆”的结局,只要我们没有忘记辛亥以来中国革命血写的历史,这问题将不成其 为问题了。鲁迅表现的是“相类的事实”,是严酷年代严酷环境的严酷的真理,因而他断然 否认“大团圆”的结局会有什么“随意”的成分。
至于所谓阿Q“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的问题,只要我们承认,以传统农民为主体的小 生产者,他们的整个心理或习惯,本来就不健全,根本不可能健全,这个问题同样也将不成 其为问题了。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革命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 ,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 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 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 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20〕379
鲁迅所谓“我的阿Q”的“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即应当从农民革命的必然性及其 固有缺陷来看各 种生活场景下的阿Q,既不能因其固有缺陷而忽略其潜在的革命性,亦不能因其革命而掩盖 其固有的缺陷。阿Q对自己、假洋鬼子、赵司晨、小D诸人“辫子”的态度,前后变化过程, 就是他的“人格”即整个的心理状态或习惯不健全的绝妙表现。所谓“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 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表明鲁迅对农民精神风貌的异乎寻常的洞 察力,不仅看到了“我的阿Q”问题的严重性、长期性,也看到了解决的可能性;农民的固 有缺陷在时代发展的潮流中必须也必然会逐渐改善。所谓“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 ,而是其后”,表明作家的着眼点主要不在辛亥,而在其后甚或将来。
整个地看来,鲁迅关于阿Q“人格”的见解,堪称是一个先知式的预言。这个预言以其水晶 般美妙透彻的思想阐明了“国民性”与中国革命及其未来的之间结构关系,跟马克思主义创 始人早就阐明了的农民革命二重性或固有缺陷论,惊人地一致;跟毛泽东的农民观相互对照 彼此辉映,给人无穷无尽的启示。
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从来没有把农民看作革命的动力,而只是把农民视为一个有先天缺陷的 二重性阶级。马克思关于东方农民的思想观念,更与“东方专制制度”密为一体。马克思揭示了东方专制 制度源于“无数辛勤经营的宗法制的祥和无害的社会组织”,“古老形式的文明”农村公社 。马克思格外提醒:“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 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 信的驯 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我们不应该忘记 那些不开化的人的利己主义,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得可怜的土地上,静 静地看着一个个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像观看自 然现象那样 无动于衷;至于他们自己,只要哪个侵略者肯于垂顾他们一下,他们就成为这个侵略者的驯 顺的猎获物。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种有损尊严的、停滞不前的、单调苟安的生活,这种消极 被动的生存,在另一方面反而产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纵的破坏力量,甚至使杀生害命在 印度斯坦成为一种宗教仪式。”〔21〕765-766
毛泽东的农民观,以农民革命动力论为核心,以严格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普遍的集体化或社会 主义道路为主要内容。就农民革命动力论而言,鲁迅与毛泽东并无二致。鲁迅的独特之处,非但在于他看见了农民 革命的必然性,而且没有忽略农民二重性或固有缺陷必然带来的问题的严重性。惟其如此, 所以鲁迅极其重视“改革国民性”。1925年3月31日,鲁迅在《两地书》中总结经验:“最 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 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 照旧,全不行的。”对于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以至义和团及民国以来的农民,那一套革命 造反的思想行为方式及没完没了的“迷信”、悲剧,鲁迅认为应当“完 结”。依鲁迅之见,小而至于个人,广而及于国家民族,自救自新自强之路,不在别处 ,就在脚下,就在以理性和科学精神,认识自己及外部世界,揭露自己的阴暗面,从而采取 切实的有力的行动。 如所周知,“真正的革命,不可抗拒的革命,如欧洲中世纪的文艺复兴,近代的产业革命以 及第二次世 界大战以后的技术革命,都是只有在和平环境中才能发展起来,如果动辄喊砸烂这个摊子, 那就只有破坏,没有进步了。”〔22〕338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历史上旧式农民 起义、农民战争、农民革命,企图建立美好的理想世界结果却无一不重蹈前朝覆辙,留给国 人的遗产、教训、启示,实在太沉重、太多、太深、太可怕。“我的阿Q”在“五四 ”以后,一个新时代的开端,终于昂首阔步,走向人间,无疑或多或少受了时代的召唤。立 足辛亥,瞻前顾后,鲁迅怕的不是已无可追踪了的过去,怕的是目下现在甚至未来,怕的是 农民小生产者的心理或习惯在革命中甚或在以后的改革中膨胀放纵起来,结果只落得血淋淋 的“大团圆”或只有破坏而无建设。
结果如何?几至断送革命的“左倾”狂热盲动;人跟大自然开残酷玩笑,一再遭到重重报复 的“大跃进”;人斗人达十年之久,牺牲无算,国家民族历史上空前的“自杀式”浩劫的“ 文化大革命”……铁铸一般的事实,在在说明,无论是革命时期还是建设时期,过高地估计 农民小生产者的革命性,忽略他们的固有缺陷,必然要犯下损失惨重、代价巨大、无可弥补 的错误。如果说,中国革命是农民革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使毛泽东的农民观得到了 一个辉煌的证明,那么,1949年10月1日以降,那些令人痛心疾首的往事,同样雄辩地昭示 世人, 马克思主义关于农民的古典式结论,农民二重性或固有缺陷论,东方传统小农“那种不开化 的人的利己主义”绝非危言耸听,所包含的真理性,毕竟不可低估。鲁迅“国民性”思想 观念, 国民性思想观念活生生一个无与伦比的艺术表现“我的阿Q”,“我的阿Q”所隐蔽的关于中 国革命及其未来的政治观点社会观点的深度,几乎是不可测量的。社会主义开辟了 教育改造农民的一种广阔前景,但它的现实性的程度,还需要由不断的改革实践来探明。走 向现代化,不能不直面既定的直接碰到的传统文化,更不能无视传统文化的最大载体农民问 题的严重性。现代化的过程跟人的现代化应该同步,“我的阿Q”的当代价值或现实意义或 许正在于此。
六、 论“我的阿Q”:隔膜或历史的误会
鲁迅在创造“我的阿Q”的时候,究竟是以怎样一种令人叹为观止,怎样一种简直不可思议 ,高度的自觉、全面、透彻、有机地把握了人—环境—细节三位一体的真实;究竟怎样利用 传统冲破传统同时又不被传统所利用,从而抓住了时代的根本问题并大大超越了时代,试先 看《寄〈戏〉周刊编者信》:
在这周刊上,看了几个阿Q像,我觉得都太特别,有点古里古怪。我的意见,以为阿Q该是三 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 ,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 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这是一种黑色的 ,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上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戴。
…… 那时那里有摩托车给阿Q坐呢?该是大车,有些地方叫板车,是一种马拉的四轮的车, 平时是载货物的。但绍兴也并没有这种车,我用的是那时的北京的情形,我在绍兴,其实并 未见过这样的盛典。
又,今天的《阿Q正传》上说:“小D大约是小董罢?”并不是的。他叫“小同”,大起来 ,和阿Q一样。〔3〕150-151
这“阿Q像”,跟我们一般阅读《阿Q正传》时的想象,或在舞台银幕上看 到的,太不一样了:“我的阿Q”没有任何“太特别”和“古里古怪”之点。阿Q,未庄乡 下靠打工为生之旧式“农民”;“上海洋车夫和小车夫”,城市个体体力劳动者;“游手之 徒”,闲游闲荡不务正业之人;“瘪三”,将沦落为乞丐而尚未正式以乞讨为生者;“流氓 ”,不事生产作业,以不正当手段谋生,晓得怎样“拆梢”,“揩油”, “吊膀子”,最腐化堕落之流氓无产者。“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在上海”, 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这是说“我的阿Q”所依照的模特 儿,除了旧式农民,还有现代大城市里的个体劳动者;像这种个体劳动者,在鲁迅心目中的 “崇高”形象,正面的价值,凡读过《一件小事》者,当有体认。 农民“式”的“质朴, 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这是说阿Q精 神虽不免“沾”有流氓气,整个地看却非游手之徒流氓瘪三的思想意识;跟这些人的职业特 性不同,阿Q的“狡猾”,多表现为愚而诈。“毡帽”为浙江绍兴一带乡村农民常年之饰物 (1979年春,笔者曾询之绍兴农民);“瓜皮帽”人尽皆知系旧时“阔人”地主乡绅之标志 。“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斩钉截铁 地道明了阿Q精神绝非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思想,犹如阿Q之与赵太爷,二者不容混同。“上 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戴阿Q那样的毡帽,这是说不论身处何地,农民的精神风貌思想 意识并无二致。
“‘小D’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阿Q的“旧病”会在小D的头脑里“复发 ”。这里触及的是一个无比重大的问题。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要使“我的 阿Q”心理或习惯整个健全起来,一要靠革命后的改革或社会改良工程,二要靠不断的启蒙 。从传统走向现代,走向未来,必须经历一个民主思想启蒙阶段,诚如论者所言,“所谓启 蒙, 首先应启知识分子自己的蒙”,即启蒙者应首先反省自己或自己反省,解剖自己或自己解剖 ,究明自己跟传统的关系,彻底打破传统的“自我封闭和夜郎自大心态”,虚 心学习和吸收现代文明成果,努力使自己成为现代人,世界人,“不仅真正懂得民主概念的 正确涵义,自身还应坚持民主精神,不可自视高人一等,更不可以领袖自居,而应以平常心 ,做一个平常人。”这样方能一点一滴地剔除自己与国人“灵魂里的专制主义的毒素”或 皇权主义根苗。鲁迅不正是这样做,给了我们榜样的力量吗?倘因一朝革命胜利就以为成就 了空前绝后的大勋业,沾沾自喜,自我陶醉, 想当然行事,忽略农民小生产者本是一个有先天缺陷的二重性阶级,中国本是小生产的汪洋 大海这样一个无比重大的客观存在,必失去对现实的起码感觉,迷失前进方向。
鲁迅所谓机动“摩托车”和马拉的“大车”,强调的是新与旧两个不同时代或传统农业与近 代工业两种不同文明。那时那 里有摩托车“给阿Q”坐呢?“该”是大车,我用的“是那时的北京的情形”,阿Q活动的背 景,没有一点现代色彩;产生了阿Q的环境,就是广泛存在于南北各地(绍兴,上海的乡下 ,北京)源远流长习惯势力强大的小生产汪洋大海。
在《致刘岘》信中,鲁迅特别生动确切地告诉人们,“阿Q的像”跟赵太爷的“凶相”,大 相径庭:
[8]电大学习网.免费论文网[EB/OL]. /d/file/p/2024/0425/fontbr /> 阿Q的像,在我的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点,在我们那里有这么凶相的人物,就可以吃闲 饭,不必给人家做工了,赵太爷可如此。〔18〕679
一个必须“给人家做工”,一个就可以“吃闲饭”。一个行为举止确乎有“流氓气”,但相 对其“农民式的质朴,愚蠢”来,少而又少,微乎其微;一个巧取豪夺,腐化堕落,“凶相 ”毕露。农民归农民,地主归地主。彼此自有其区分在。阿Q跟赵太爷,混同不了,也不容 混同,实际生活中本身就是如此。
被统治者的思想一般受统治者思想的支配。农民自己的思想观念,是非标准,容易受有钱有 势的“乡下的绅士”及传统习惯势力的支配或影响。对此,鲁迅也是清楚的:
老百姓……间接受古书的影响很大,他们对于乡下的绅士有田三千亩,佩服得不了,每每 拿绅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23〕422
我们的乡下评定是非,常是这样:“赵太爷说对的,还会错么?他田地就有二百亩!” 〔24〕109
依鲁迅的创作及其对这种创作的理解,那种视阿Q精神为腐朽没落者的精神意 识的流行观点,跟“我的阿Q”丝毫都不沾边。“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还原到人的本 质。但是人的本质并不是某一个人生来固有的抽象的东西。人的本质实际上就是社会关系的 总和。”[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本文 所引依朱光潜译文(《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译文的商榷》,载《美学拾穗集》,百花 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75页)。]鲁迅正是在对“人的本质”即各种社会关系“总和”的这种了如指掌全面准确地把 握中,才得以创造出了“我的阿Q”这个所谓“生活在书本上,流行在生活中”的“熟悉的 陌生人”。
据时人记载,“当《阿Q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畏惧 ,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上某一段仿佛 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传》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 私事。……从此疑神疑鬼,凡是《阿Q正传》中所骂的,都以为就是他的阴私;凡是与登载 《阿Q正传》的报纸有关系的投稿人,都不免做了他所认为《阿Q正传》的作者的嫌疑犯了! 等到他打听出来《阿Q正传》的作者名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 然自悟,又逢人声明说不是骂他。”诸如此类的反应,使鲁迅痛心疾首:
我对于这位“某人”先生很抱歉,竟因我而做了许多天嫌疑犯……直到这一篇收在《呐喊》 里,也还有人问我:你实在是在骂谁和谁呢?我只能悲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 下劣。〔20〕378-379
在用笔名发表的一篇文章里,鲁迅宣称:
十二年前,鲁迅作的一篇《阿Q正传》,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虽然没有说明自己是 否也包含在里面。然而到得今年,有几个人就用“阿Q”来称他自己了,这就是现世的恶报 。〔25〕144
“虽然没有说明自己是否也包含在里面”,难道鲁迅“他自己”能自外于“国民”吗?称鲁 迅为 “阿Q”者,为什么不对着“我的阿Q”这面镜子也照照自己呢?“现世的恶报”中,尤令鲁 迅耿耿于怀的是同一营垒里,身患左倾“幼稚病”而不知,感觉颇为良好的知识分子或左翼 批评家。狂热,教条,盲目,昧于中国实际,使得那些“左”得可怕的人非但不可能把“我 的阿Q”当作革命的一面镜子用来反省自己或自己反省,解剖自己或自己解剖,反倒因为自 身阿Q式的毛病更加讳疾忌医。
在审阅完日本作家山上正义《阿Q正传》译文时,鲁迅亲笔写了85条校正,注释,附信特 别写道:
只希望在序文中说明:这个短篇系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为一家报纸的“开心话”栏所写。其后 竟然出乎意料地被列为代表作而译成各国语言,且在本国,作者因此而大受少爷派、阿Q派 的憎恶等。〔5〕463
所谓“少爷派,阿Q派”,即出身各不相同的革命知识分子(他们或系“长衫人物”,或系“ 短衫人物” ,早已出现在《阿Q正传》里)。“憎恶”者,想当然,或断言《阿Q正传》是浅薄无聊的纪 实的传记,自然主义的作品〔26〕229-230;或判定《阿Q正传》里藏着过去了的 中国病态的国民性,阿Q时代是早已死去了,死得已经很遥远了,“我的阿Q”没有代表现代 的可能。〔26〕71-116
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里,鲁迅告诉俄国读者:“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 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因为“国人”,“百姓”,我们的同胞,“许多 人”,不识字,内心痛苦,愿望,思想,无从借文字表达;多少年,多少代,“古训”叠床 架屋筑成 的高墙,“更使他们连想也不敢想”,头脑被牢牢地束缚在传统的牢笼;人 与人的隔膜,很难消除,像自己的手不懂自己的足,我也只能凭个人的“经历”,“摸索” ,试图表现这“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正是在这篇序里,鲁迅最明白不过的道出,“我的阿 Q”的创造,拥有极其深广的民族—文化—社会—历史—阶级背景:
我们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种难到可怕的一块一块的文字;但我还并不十分怨恨,因为我觉得他 们倒并不是故意的。然而,许多人却不能借此说话了,加以古训所筑成的高墙,更使他们连 想也不敢想。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 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已经有四千年!”鲁迅的忧愤如此深广,读之令人灵魂颤栗,思想不安,精神发生变化, 不忍复诉。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这是“五四 ”以降,启蒙主义者所能写得出来的人间至文,足以跟《狂人日记》并为双峰,彼此思想 密合,以致达到可以相互解释的程度。
序文最后一节,鲁迅径直将事与愿违,播 下去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的悲哀、无奈,归诸“我们的传统思想”:
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的谴责;后来,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 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 怕的冰块。然而我又想,看人生是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读者而不同,那么,这一篇在 毫无“我们的传统思想”的俄国读者的眼中,也许又会照见别样的情景的罢,这实在是使我 觉得很有意味的。〔24〕82
所谓有以为是“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使人想起了是周作人。周作人的见解,在 《阿Q正传》研究史上,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真知灼见,所在多有。下引三点尤为重要:
(1) “《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讽刺小说是理智的文学里的一支,是古典的写实 的作品。他的主旨是‘憎’,他的精神是负的。然而这憎并不变成厌世,负的也并不尽是破 坏。”(2) “《阿Q正传》里的讽刺在中国历代文学中最为少见,因为他多是‘反语’, 便是所 谓冷的讽刺——‘冷嘲’。”(3) “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 志 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现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是一 个民族中的类型。他像神话里的‘众赐’(pandora)一样,承受了恶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 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包含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的意见,提炼精粹,凝为固体 ,所以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 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的最大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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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这篇小说的艺术无论如何幼稚,但 著者肯那样老实不客气的表示他的憎恶,一方面对于中国社会也不失为一付苦药,我想它的 存在并不是无意义的。”〔27〕875-878
周作人将“讽刺”等同于“冷嘲”,未免有“智者千虑”之嫌了。鲁迅对二者有着严格的区 分:
……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 改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
……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 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28〕328-330
鲁迅自来不认为“冷嘲”有多少正面价值。在鲁迅观念中,“冷嘲”是“专制”的伴生 物。英人约翰•穆勒曰:“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鲁迅接着道:“我想:暴群的专制使人 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29〕43“讽刺”等同于“冷嘲”并跟 “我的阿Q”联系在一起,无异于在“反省”热力与光芒辐射之下堆起一只雪狮子。鲁迅“ 本意”是“反省”;自始至终咬定不放松的是“反省”;衡量一切反应,批评,无论是赞扬 还是唾骂,正面的还是否面的,惟一的标准是“反省”,没有含糊,没有妥协,没有让步, 一切误读、误释、误会,要害盖在于未能触及这个“本意”。周作人的“智者千虑”,除了 美学观念使然,深因实在于对“我的阿Q”的思想感情,对普通劳苦大众的态度,跟鲁迅相 比,自有亲疏远近之分。
当《阿Q正传》被人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并起名《女人与面包》,改编者不知天高地厚,来信征求意见时,鲁迅回复道:
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一上演台,将只剩了滑稽 ,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 的。
况且诚如那位影剧导演者所言,此时编制剧本,须偏重女脚,我的作品,也不足以值这些 观众之一顾,还是让它“死去”罢。〔30〕26
文学创作自古以来有“乐人易,动人难”之训。“哀怜”,悲剧效果,因将人生的“有价值 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滑稽”,喜剧效果,因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实不以滑 稽或哀怜为目的”者,盖因《阿Q正传》绝非古往今来那悲剧、喜剧、悲喜剧式的作品,创 作“ 目的”,既超越了“乐人”又超越了“动人”。“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 表现的。”又岂能容忍“我的阿Q”被随手调弄,置于文化商贩的“女脚”之下?将《阿Q正 传》擅改成《女人与面包》,佛头着粪,不仅离“题”万里,而且从根本上亵渎了这“正传 ”“名目”的本意。所谓还是让它“死去”吧,旧事重提,是一个反语技巧,针对同一营垒 里,那些身患左倾“幼稚病”而不知,感觉颇为良好的知识分子或左翼批评家,对“我的阿 Q”及其“时代”价值的讳疾忌医式的指摘,诅咒。
七、 论“我的阿Q”:成功或失败
“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倘遇非 其时,非其人,鲁迅宁肯“我的阿Q”活跃在自己一个人的“心目中”。“我的阿Q”得以 诞生,走向人间,孙伏园有功焉。孙伏园是鲁迅的学生,著名报人,以“善于催稿”而闻名 ,当时在晨报馆编副刊,因为要添一栏“开心话”,请鲁迅支持,赐稿。双方一拍即合。当 天晚上,鲁迅便写出了开宗明义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章:序。《阿Q正传》凭着孙伏园“笑嬉嬉”,一而再 ,再而三地“催”,每周或隔周一次 ,分期写出,连续刊布。如此特殊的写作及发表方式,对作者和编者的配合默契,自有其非 常高的要求。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章登出,孙伏园即发现这是一种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人物传记文章体式, 看出了“鬼”之所在,也觉得不很“开心”,所以从第二章起,便 主动移到“新文艺”专栏去了。中间,孙伏园因故离京。编者临时易手。“代庖的……于阿 Q素无爱憎,我便将‘大团圆’送去,他便登出来。待到伏园回京, 阿Q已经枪毙了一个多月了。纵令伏园怎样善于催稿,如何 笑嬉嬉”,也无法使“我的阿Q”死而复生了。[注:参阅《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 社1981年版,第379—380页。]这恐怕是文学史上,偶然性影响了伟大作 家艺术杰构的一个极端典型。塞翁失马。以正出。以奇胜。由此而引发了对“大团圆”和 阿Q“人格”问题广泛持久的质疑,讨论,迄今仍在进行中。鲁迅对“我的阿Q”,自有其异 乎寻常近乎神圣的“诚和爱”。“代庖的” 编者对我“我的阿Q”“素无爱憎”,都激怒了他异乎寻常敏感的心,断然“枪毙”,在所 不惜。鲁迅当然盼望着“我的阿Q”能登上戏剧和电影舞台。“这剧本最好是不要专化,却 使大家可以活用。”因 地因人,“不但语言,就是背景,人名,也都可以变换,使看客觉得更加切实。”[注:参阅《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 社1981年版,第146—147页。]借“我的阿Q”明镜照亮“看客”的心。鲁迅确系一位 全心全意地关心文学“社 会效果”的作家。《而已集•公理之所在》开诚布公:“我的话已经说完,今年说的,今年 还适用 ,恐怕明年也还适用。但我诚恳地希望他不至于适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倘这样,中国可就 要完了,虽然我倒可以自慢。”鲁迅所求,惟“我的阿Q”的整个心理或习惯亟早健全起来 ,国家民族因之而兴旺发达。
尤不可或忘者,鲁迅虽无意于在文学上建立什么勋业,然而“我的阿Q”却出乎意料,走向 世界,大获成功。1927年瑞典人斯文赫定来中国考察时,拟提名鲁迅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并托人写信征询意见。鲁迅毅然决然辞谢了:
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 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 将很坏。
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 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 名誉而穷之为好罢。〔31〕580
“这是何等谦光,又是何等远见!”〔32〕55依然故我,忠实于对现实的感觉,毫无 情面,反省自己或自己反省,解剖自己或自己解剖。承认落后不甘落后。没有“诺贝尔情结 ”。没有“酸葡萄”的遁词。惟有对“虚荣心”的警惕,心中所悬的是要有“真可与别国大 作家比肩”的作品。恐“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而丝毫不为个人一己名利所动。冲破传统还 得脚踏实地立足传统。鲁迅心甘情愿大义凛然的选择,为“我的阿Q”或《阿Q正传》的“本 意”提供了一个最生动的证明。什么文学大奖,什么轰动效应,都抵不上人的现代化,国人 成为真正的优者、胜者、强者,古老的东方中华民族“黄色脸皮人”真正无愧地自立于世界 民族之林。
希腊神话和传说中,有翼的斯芬克斯,有美女的头,狮子的身,雄踞在一座悬崖上面,向过 路人提出智慧女神缪斯所教给她的各式各样难猜的谜。假使谁猜不中,她就把谁粉碎吞吃了 。当俄狄浦斯主动去挑战,猜中那个最难的“人”之谜,斯芬克斯又羞又气,一头从悬崖上 跳下,当即自杀了。这暗示着她是全知的。我们“斯芬克斯”[注:“日本人中惟一的 鲁迅先生的直系弟子”、鲁迅研究家增田涉在《改造》杂志1932年4月号上发表的《鲁迅 传》中径称鲁迅为中国“雄伟的斯芬克斯”。]的故事,比那希腊神话和传说曲折, 动人,洵以非虚。1936年7月19日,重病中鲁迅,为《阿Q正传》改编之事致信一位左翼电 影家:
我今年接连生病,自己能起坐写字,还是最近的事。
左联初成立时,洪深先生曾谓要将《阿Q正传》编为电影,但事隔多年,约束当然不算数了 。我现在的意思,以为〔电影检查的老爷们?〕乃是天下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等蠢物,一经他们〔毒手?〕 ,作品一定遭殃,还不如远而避之的好。况且《阿Q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 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银幕以后,大约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颇亦无聊,不如不作也。〔33〕397
一位作家,竟会如此看待自己蜚声世界的“代表作”,古往今来不知能否找出第二个?见诸 《鲁迅全集》中,鲁迅论及或提到《阿Q正传》的文章,计二十余篇。一位作家,竟会困绕 自己的一个“短篇”,十余年如一日,写出这么多的文章,古往今来不知可有第二个?况且 ,鲁迅非同一般作家,不自恋,惜墨如金。可与言之者方与之言。轻蔑者惟沉默,而且“连 眼珠也不转过去”。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这封信 是迄今为止,我们所能看到的伟大作家关于自己“代表作”的最后文献。三个月之后,1936 年10月19日,这位矢志不渝启蒙而启蒙先启自己蒙的不可企及的永恒典范,一位旷代天才, 永远闭上了眼睛。“不如不作也”!语不惊人死不休,鲁迅对“我的阿Q”遭遇刻骨铭心,如 此沉痛的感叹,乃是赤裸裸“绝望之为虚妄”,启蒙主义大悲怆……
八、 论“旧邦新命”:雄踞的斯芬克斯
农民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最复杂的群体。自今七八千年或一万年前,新石器时代,农业 发明之后,农民就诞生了。氏族或家庭公社的存在和农民思想的产生,远比人们通常所说的 “封建”社会及其思想的产生要久远得多。农民的整个心理和习惯,积淀着无比深广的远自 史前的社会历史内容。
中华民族,生于大陆,早营农业,史前氏族公社高度繁荣,历史上凭农业立国 ,高度充分发达的古代文明肇始于源远流长的农业母体。古代,重要的改朝换代,大都通 过 农民战争;近代,农民尽自己力量抗击列强;现代,革命主力是农民;当今,凭手工劳 动的农民仍占压倒多数。农民对我国社会历史发展影响之深远无与伦比。农民是集我们民族 的荣耀与屈辱或优点与缺陷于一身的典型,是传统文化的最大载体。中国人或多或少要受农 民 及其传统的影响。在走向现代化尤其是人的现代化进程中,必须解决好农民及其传统问题, 这个任务是重大无比的。具体的途径,得依靠长期的、反复的、坚韧的实践才能探明。处当 今之 世,若放任传统农民的思想行为方式,忽略小生产传统及其习惯势力的影响,必失去对现实 的基本感觉。依照列宁的说法:“这并不值得惊奇,因为改造小农,改造他们的整个心理和 习惯,这件事需要花几代人的时间。只有有了物质基础,只有有了技术,只有在农业中大规 模地使用拖拉机和机器,只有大规模电气化,才能解决小农这个问题,才能像人们所说的使 他们的整个心理健全起来。”〔34〕53
倘中国确曾有过“造神运动”,那么我们更应该反省自己或自己反省,解剖自己或自己解剖 ,而不能仅仅去责怪别人。逝者逝矣。来日可追。放眼望去,人类历史提供这样的证明:先进化落后;也提供这样的证明:落后变先进;但人类历史仿佛 还未曾提供这样的证明:先进化为落后终又变为先进。一个非常极端独特的例外可能是犹 太文明。现代以色列的历史证明从原出发点开始是可能的。谁敢断言我们不能再创辉煌再给文明人类提供一个先进化为落后终又变为先进这样一个无与 伦比的辉煌证明?倘若不能步入这辉煌,伟大光荣的中华“民族魂”,浩浩世界中的“中 国心”,都无法自己安宁。 犹太人是怎样的善待历史珍重苦难,吾人岂能无动于衷?哲人言曰: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 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旧邦新命”者也。“旧邦新命”者,现代化也。近代以降,先进化落后,备受列强欺凌,内忧外患,“中国的精神文明,早被枪炮打败了, 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证明所有的还是一无所有。讳言这‘一无所有’,自然可以聊以自慰 ;倘更铺排得好听一点,还可以寒天烘火炉一样,使人舒服得要打盹儿。但那报应是永远无 药可医,一切牺牲全都白费,因为在大家打着盹儿的时候,狐鬼反将牺牲吃尽,更加肥胖了 ”〔29〕96。
“认识你自己”——这是古希腊人精神觉解巅峰的永恒之光,光耀世界,希腊人引以为荣。 阿里斯托芬尼斯曾经宣称:我们每个人都是连体双胞胎,都在永不停歇地寻找我们各自失落 的那另外一半。欧洲的传统文化通向了现代化。一位欧洲的现代主义诗人的思想和实践都说 明:“传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机体,包含了不断相互作用着的过去和现在;过去是现在 的一 部分,也受到现在的修改。鲁迅煞费苦心创造出来的“我的阿Q”又何尝不应当如是观?吾人 正处从传统走向 现代的改革开放的潮流中,必须深切意识到不断变化中的“我的阿Q”的存在,并且意识到 自己是这存在的一部分,方有真正的精神觉解。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到信息社 会,我们“失落”的那另外一半就是现代化,就是科学与理性精神。我们要“寻找”,永不 停歇地寻找,在这块流淌过无量汗水无量血泪的古老土地上,切切实实自做功夫,为自己挣 得人的价值、人的地位、人的权利、人的自由、人的尊严,走出历史的循环,以完成中华文 明的伟大复兴。否则,雄踞在我们中华民族自己历史十字路口的斯芬克斯“我的 阿Q”就要把我们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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