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当代文坛,作家张炜身上总带有一种殉道者的光芒。对现代文明的抗拒,让他转身追寻着人性中“野”的原始之美。在他的笔下,那条通往理想精神圣坛的“野地”之路,充满了恣意的诗意色彩。同时,这条建筑在诗性“能指”之上的归途,在向“所指”层接近时,表现出了虚妄的偏差。
〔关键词〕 野地;盖亚假设;张炜
“……我们也还是能感到他对田野上那一排高大的杨树,对河渠上那一溜整齐的灌木的眷恋。”〔1〕190
——张炜(《你的树》)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深深的眷恋,作家张炜总是毫不吝啬地将饱含深情的言辞奉献给了记忆中的田野。他的目光总是会落在一排、或者一棵具体形象不明、却格外引人注目的树木身上。顺着他的指引,字里行间,我们依稀能听见那熟悉的歌谣——夹杂在斑驳的浓密绿荫之中,与淡云轻风相伴的悠扬牧歌。
在张炜的写作中,“城市”与“乡村”呈现出对立的局面。“城市”是一片终将告别的“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虚伪和矫饰。对原始“野地”的强烈渴望驱使著作家搜寻回忆,一脚跨入了“野”的意象之境。在《融入野地》、《你的树》、《秋日二题》等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树”、“秋天”、“土地”这些词语的意义已经超越了语言的所指层面,成为作家艺术理想的某种精神符号。在这“野之境”,人的角色重新回归到了自然的一部分。他不再是那个被“征服”“战胜”这些字眼膨胀起豪情壮志的天地主宰者,而是和草木山川一样在大自然中生息繁衍的生命群。
所以,张炜在面对“野地”时,谨慎地选择了“融入”这个词。不仅仅是与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共同存在于宇宙天地之间,而且彻底消除距离与隔膜,与之平等地构成一个息息相关的整体。作家用几近苦痛的诗意语言,为我们铺开了一条预示着美好永恒的路途。无论途中的经过是否晦暗不明,对于彼岸的憧憬和信念,不正是我们在绝望孤独中无法磨灭的希望吗?
一、 象征意味的“野地”
阅读张炜的散文和小说,我们常常会被笼罩其中的寓意裹挟,进而脱离日常现实,进入由作家充沛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构造起来的抒情世界。甚至有论者把张炜称为“神话作家”,认为他的小说有一种超越现实的神话寓言的本质。在韦勒克和沃伦看来,“神话”这个词是反逻辑的,“是非理性的、直觉的,与系统的、哲学的相对照”。〔2〕这一点切近于张炜身上浓郁的诗人气质。面对现代文明的危机,张炜总是抱有怀疑和抵触的情绪。在乡村成长的经历,让他把“乡村”当作精神的故园。他的很多小说和散文的根基就建筑在回忆的基础之上。然而,过于急切地专注于对“乡村意义”的说明,替代了对记忆本身的原生态描绘,让我们在张炜的小说中很少看到,一个具体的,真实可信的乡村场景的展现,或者说,这种乡村的场景是经过了诗意化处理后的非原始的场景。
比如在张炜的笔下有着不可替代意义的“树”,是作为“野地”里重要的生命形式,也是作为一种象征而出现的:
“一棵棵茂长的夜合欢树开满了深红色的小花,在蓝天碧海的衬托下,像点亮了一盏盏小红蜡烛。我躺在大树下,闻着浓烈的香味儿,从未有过的激动。它们与我无声地交谈,深情地交流。那一段逝去的岁月里,它们一直伫立在这个平原上,目睹了阴晴云晦,在雷雨里洗涤,在烈日下沐浴,在闪电里摇动和振作”〔1〕198
[JY]——张炜(《你的树》)[HK]
这一段描述中的合欢树超出了现实的可能。蓝色与红色的醒目对称,以及在不同天气里的经历,无疑是作者对“合欢树”这个词语展开诗意想象的结果。令作者感到激动振奋的,不是某一棵在某一个地方开红色花朵的合欢树,而是生长在作者头脑里的,与其精神气质遥相对应的那棵“合欢树”(当然也可以换成别的开什么颜色花朵的树)。那些“小红蜡烛”发出的“浓烈香味儿”,掠过了现实,直接通过语言,在诗意的角度获得了合法性。也许正是因为合欢树有着美丽的花朵,并且拥有一个人为的诗意名字,才有幸成为“野地”的一分子。
“我们走到丛林里,发现所有的树都是陌生的又都是熟悉的,他们都那么和蔼可亲。很少有一棵树会是邪恶的,很少有一棵树会丧尽天良。”〔1〕199
——张炜(《你的树》)
这里对树的说明更是超出了客观,直接成为“善”的化身。用类似的表述方式,作家给“野地”添置了许多意味深长的内容:有着“大刀一样的叶片”的“壮硕玉米”、“抓牢一小片泥土”的一棵树、“满地藤蔓”、“泥沼的气息”、“荒野芜草中百灵的精制小窝”……我们看到,这些“内容”只要是稍有阅读经验的读者,通过想象就能用语言表述出来。我这样说并不是怀疑张炜缺乏对乡村生活的认识,或者是缺乏起码的写作的真诚态度。相反,只要稍加浏览张炜的文章,我们就不难发现作者的叙述饱含着对自然的一片赤诚与深情,甚至散发着一种类似殉道者的痛苦光芒。对作者而言,“野地”是用心血来构建,用生命在滋养着的。这种血肉相连的意义要比表面上的真实更为重要。我们不妨继续深入一步,承认象征的合理性,看看作者是如何将自己安放在这个虚构的、象征意味的“野地”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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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退避的坚守
在过去的80年代,文学在精神文化的构建中,担当了几乎是不可承受的重任。有人把那个年代称为文学光辉灿烂的时代。当90年代的商品经济大潮袭来,文学走上了一条泥泞的道路。精英知识分子坚守的精神立场,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和嘲弄。本来就与现实的城市世界隔膜的张炜,此时更是义无反顾地进入民间立场。
“文学一旦走进民间,加入民间、自民间而来,就会变得伟大而自由。”〔1〕287
——张炜《伟大而自由的民间文学》)
在《激情的延续》一文中,作家追寻着保持写作旺盛生命力的源头。福克纳是张炜偏爱的作家。这个一辈子生活在杰弗逊小镇上的作家,用勤奋和固执赢得了世界的尊重。在张炜看来,像福克纳那样平淡简朴的生活方式,可以把节约下来的人类有限的感情,更好地使用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去,即写作中。他于是推断说“中国真正的现代派就很可能产生在所谓的‘保守主义者’手中。”这种“保守主义”的思想,在80年代高昂的“启蒙价值”溃退的时候,越来越鲜明地以驻守乡村田野的姿态来获得实现。只有蕴藏无穷生命力的大自然,才永远不会抛弃跟随它的赤子之心。也只有大自然在历经沧桑巨变后,依然不会过时,并且无私地给人类的精神留守永恒的栖息地。
在《你的树》开篇,作家就这样写道:
[HK22]“无论如何,你应该是一个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会唱歌会描叙。你等于是它的一个器官,是感受到大自然的无穷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命的琴。”〔1〕189[HK]
在“盖亚假设”中,地球被看做是一个能够新陈代谢的生物,一个有活力的,有自己的目的意志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的进化不仅仅是物种之间残忍的竞争的结果,也是各个生命体之间相互配合,共同努力的结果。张炜把自己比作是大自然的“一个器官”,这与“盖亚假设”不谋而合。高高在上的人类,一向以能否为“我”所用来判断事物的好坏,世界是在“我”的掌心里的。“一个器官”——大自然的一个部分,“一支竹笛”“一把琴”——吟唱大自然的歌者。大自然像是一部复杂的乐曲,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都是其中的一个音符,拥有属于自己的高低声部和不同的发声方式,融会在一起才形成了华美的乐章。
[8]电大学习网.免费论文网[EB/OL]. /d/file/p/2024/0425/fontbr />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作家获得了自己的身份:
[HK22]“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根须,化为了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逝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1〕253[HK]
在“野地”里,作家的“融入”是以生命为代价的。人的消逝,用树的诞生来获得来世的再生。在作者看来,从人到树,不过是生命性质的转换,而生命本身是生生不息的。面对“野地”,张炜是忘我的。这个“我”不是那个古老的肩负兵戈的掠夺者,它愿意消融在流变不息的生命群体中。它平等于天地间所有有生命的事物,并且与大自然中的一花一叶一河流,交换着生命的形式,以此来获得永生。
我国作为昔日“诗的国度”,自然风光,曾经是诗人们抒怀解忧的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主题。无数草木山川在诗人们的吟诵下,浸透了各种人间情思,它们千百年来一直滋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自然,也曾经烛照着多少文人墨客的生命沉思。然而,现代文明的迅猛发展,不仅是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并且也侵蚀到了文学领域。曾几何时,作家的笔下赞美的不是星空,而是成功升天的卫星火箭,林间小道变成了柏油路,滔滔江水变成了人工水库……随着人类征服自然的豪情壮志在不断挥洒,自然在文学中的角色也在不断萎缩。所以,有学者指出现代文学史的书写都是从人的角度展开的,对“人”的过分强调,剥夺了自然应有的地位,他呼吁要恢复“自然之维”,以此来恢复文学的生命力〔3〕。从这个角度看,张炜选择回归自然,在现代文明的汹涌大潮前,是一种十分难能可贵的坚守。这个属于大地的歌手,用文学倾洒着热情与理想,将深情的目光投注在了永恒的“野地”之上。张炜的“野地”的确是一个美丽的纯净世界,但绝没有幻化成理想的乌托邦。
三、 迷惘的尴尬
张炜对于乡村的描绘不无理想化的成分。一物,一景,一人,都是在浸透了作者理想的汁液以后才出现在作品中的。但这种审美的欣赏不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发出的。应当说张炜并没有排除掉自己,而是抱著作为毕生理想的信念,努力地来构建乡村背后的价值。
人的自然本性在哪里?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这是张炜苦苦思量的问题。毫无疑问,答案一定与广袤的大自然有关。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并不蜷缩在头脑的空中楼阁中长吁短叹。乡村生活里隐藏的蒙昧和残忍,传统道德所遭受的破坏,这些都让张炜的作品透着浓重的哀伤。对于这一点,作家惆怅地感到,越是反抗,越是绝望。
[HK22]“我所追寻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种东西,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潜隐在万物间。河水汩汩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鸟鸣人呼——这都是相互隔离的语言,那么通行四方的语言藏在了哪里?”〔1〕246[HK]
这种“通行四方”的语言能够在人与自然界之间搭建起畅通无阻的沟通桥梁,无疑这是个纯粹的理想。作者投入自然怀抱的“痴话连篇”,得来的是令人尴尬的“默默”。张炜的解释为,人在成长过程中接受了“俗词”的熏染,失去了与大自然沟通的原始能力。这个解释是牵强的。难道人类在出生时本能的啼哭,就与自然的声音和谐一致,互相理解了吗?这么说来,人类得保持他原始的状态,赤身裸体,吞噬野果,完全隔离在现代文明之外了。既然人类文明的进程是不可逆转的,那么联系文明人类与纯朴自然的纽带究竟是什么呢?做好了“融入野地”的姿态,该如何从抽象的能指层走向具体呢?
张炜找到了一条途径,那就是“劳动”:
[HK22]“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着铜色躯体,掩成一片。土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劳动。”〔1〕247
一群“铜色”的劳动者,与绿油油的禾苗连在一起,生命与土地的结合。如果这种“劳动”是指面朝黄土,汗流浃背的劳动,我不知道作家自己是否每天都亲力亲为去耕种一块土地,在上面播种收割。如果这种“劳动”也包括拿着笔摊开纸,对劳作的情景进行回忆与想象,这似乎又太过于轻松简单了点。于是,这种回到与自然天衣无缝的愿望,变成了一条《忧愤的归途》:
“‘归来感’常常是老年人的,但又不仅仅属于老者。它是同时看穿了失望和希望的人才拥有的。”〔1〕268[HK]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炜的主人公大多是现实的失意者了。这样的身份注定他们在与现实决绝反抗的同时,急切地需要精神的归宿。“归来”后是什么?是寄生在没落的传统文化之中?是在城市与乡村的夹缝地带开拓新的境地?还是仅仅在纸上诗意地构筑着精神的去处?
文学终究不是解决现实问题的利器。即便是作者表现出了勇于担当人类苦难的伟大责任感,并且勤奋地用诗意的语言对现实做出超越的努力,这条精神的归途,到底还是因为象征世界背后的无物之痛而变得昏茫。归来,“只是一种感伤的情绪,一种美好的憧憬,一些不无夸饰的言辞,虽说饱含着深刻的审美意义与批判意义,毕竟只是一片虚渺的幻影。”〔4〕因而,在失意、彷徨和迷惘中,作者歌唱的只是一曲对业已失去美好纯真的野地的哀悼之歌。与其说这是一个诗意的栖息地,不如更进一步,确切地把它指称为一条永远的没有归宿的归途。
今天,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遭遇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的伦理道德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要想为人类开辟更好的生存之路,拓宽灵魂的境界,除了捍卫历代传承的精神财富,牢牢地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土壤,更应该以海纳百川的姿态来寻求新的资源,以强健人类日渐衰弱的精神脊梁。只有用这样接纳的大视野,才能适应世界的瞬息万变。如果仅仅局限于象征意味的野地,把它当作理想的终点,结果只会走进词语的虚无,走向空中楼阁。所以说,张炜的归来,终究只是迷惘的尴尬。
〔参考文献〕
〔1〕张 炜.张炜作品自选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
〔2〕韦勒克,沃 伦.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16.
〔3〕鲁枢元.百年疏漏——中国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视阈〔J〕.文学评论,2007,(1):181.
〔4〕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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