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红柯长篇小说《乌尔禾》

时间:2024-04-26 07:30:17 5A范文网 浏览: 论文范文 我要投稿

  红柯自1985年起有十年的新疆生活,新疆十年的生活经验、文化熏染与生命体验使红柯建构了一个神圣雄浑的新疆。红柯的生命与新疆的风土人情无法割裂,这也促使他在推出力作《西去的骑手》之后,最近又出版了长篇小说《乌尔禾》。“乌尔禾”蒙古语的意思是兔子窝,奎屯垦区最边远的一个团场。这部小说借助“乌尔禾”将现实与想象、传奇与生活融为一体,以广阔的生活画面和细腻苍遒的叙事笔调再一次完成作家本人对自然万物的热爱与崇敬历程,同时,又以神奇的笔墨描绘日常生活世界,并将之融会贯通,人性、大地、生灵似乎都生活在充满神性的天地之间。
  敬畏天地自然。红柯在《敬畏苍天》开篇写道:“初到新疆,辽阔的荒野和雄奇的群山以万均之势一下子压倒了我,我告诫自己:这里不是人张狂的地方。在这里,人是渺小的,而且能让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1)西北大戈壁、大沙漠、大山脉,一泻千里的独特地理环境,涌现出一种大的生命气象,无论是谁站在这种辽阔空旷的时间与空间里,势必为一种万物被创造的神奇性所倾倒,人类自身的渺小、有限恰好酿造了人类无法解释天地自然神秘性的万物有灵心理,崇拜与敬畏之情骤然而生。
  《乌尔禾》里,人与自然息息相通、和谐相处,同居甚至同食。并不像现代社会,人与自然既同存又对立,人依靠科学技术和自身的力量不断地征服与改造自然,人以人为中心,去经验一切,衡量一切,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一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人的生命、意志和力量凌驾于一切自然物之上。“乌尔禾”的居民们最早就住在“地窝子”,其居住方式不同于平房或高楼的居住者,它开始是与大地融在一体,以“穴居”的方式同动物们共生共息,如同邻居。这个世界不再是只为人类服务的世界,人也不是“万物的灵长”,人与兔子都是以鲜活的生命形式存在,人既热爱自己,也把动物当作生命来看待。固然,这种观念与东方文化中人与自然和谐的传统观念相关,天人合一生生不息的生命世界是东方游牧民族与农业民族共同的追求,在东方古典文学中尤其是诗歌中表现人与自然融洽的主题比比皆是。另一方面,荒漠、戈壁及高山之间狭长的草原绿洲是新疆独特的地域环境和地理特征,这就造就了西域人对万物尤其是与自身生命生活息息相关的兔子、骆驼、羊、草、月亮、太阳等的珍惜和爱敬,而这一切在物质匮乏的西域都是长天所赐予的。因为人能在这样广阔荒凉的条件下生存,本身就显示了一种奇迹,无法理解的万物更是一种奇迹,感恩和敬畏天地自然成了当地人民共同的集体无意识。“乌尔禾”的所有居民都热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王卫疆的愿望仅仅是开着车围绕奎屯奔驰,海力布情愿独自与羊群呆在荒漠戈壁的草原,终其一生。当张老师拔草诅咒赵排长的时候,遭到草原人的愤怒和海力布无情的教训。草是长生天赐予草原人的,毁坏草,长生天是要发怒的。草原人视草为命根子,草养活牲畜,也养活人,草是他们最重要的生活基础。
  草原上有句谚语:“杀生害命,骨头啃净”,啃净骨头是对长生天恩惠的尊重和崇敬,但是杀生毕竟是残害生命,反映出草原人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心理。《乌尔禾》的世界里,羊是草原人主要的生活资源,长生天所赐予,在草原古老的传说里,放掉羊就是放走了你的命运,只有那些孤独的无依无靠的老人对上苍怀有最后希望的时候才这样做,而还是孩子的王卫疆与小羊羔长期生活产生了情感,放掉了两只长大的羊羔子。红柯在《西部的一块湿地》中说:“我曾在天山脚下生活十年,对游牧民族的生活有所了解,牧人的生产对象是活的动物,常年与牲畜打交道,跟静止的农业生活不同,处于动的游荡的状态,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比农业社会更进一层,是渗透到血液里的,东方意识中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更直接更强烈。”(2)牲畜是人的亲人,如同海力布那样从接生羊羔到养育成长,一起度过春夏秋冬,有了感情,甚至被看成是血缘亲情。王卫疆的放生暗合了草原人与动物之间古老的亲情心理,人畜不必严格区分出明显的界限,生命和生命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别,这是草原人独有的生命意识和自然意识。对待动物,对待生命,红柯始终表现出敬畏之情,甚至是怀着一种虔诚之心去宰杀羊,“海力布总是跟阐述真理一样阐述刀子的好处:记住啊,刀子要快,手要利索,牲畜就少受罪”,善待羊,“羊眼睛里就没有恐怖的神色了,羊好像被一种神秘的气氛感动了。海力布也被感动了,海力布有好几次跪下去了,全身心的投入到羊的身体里,一会儿用刀子,一会儿用手,用手的时候,刀子就咬在嘴里”,羊和人超越了宰杀和被宰杀的利害关系,超越了生与死之间的本质性转换,不再有生命的表面形式,也不再有死亡、血液的恐惧,只有一种生命之魂在人与羊之间达成统一,相互“感动”,奔向永恒。在红柯的眼里,死亡本身和生命没有区分,死亡既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生命也因死亡而获得了永恒,所以羊是不死的,王卫疆告诉燕子:“把羊放掉的人都知道羊是死不了的,拿走了肉,拿不走它的命,命是不变的。”人敬畏羊,同时也是敬畏长生天,人和自然在生命的最深层达到交融合一的理想境界。
  充满灵性与神性的生命。红柯把所有的东西都写活了,在《乌尔禾》里,大地、阳光、风、月亮、兔子、鸟、水、草以及石人像都被赋予鲜活的生命,大地是诗性和灵性的,阳光、植物、动物和非生命物与男人和女人融为一体,他们都像精灵一样,如梦如幻,互相置换。人和自然没有什么区别,非生命和生命无法辨认,似乎人回到了原始神话的世界里,一切都充满诗意又极具生命的最初活力。人不再生活在日常经验世界里,人似乎来到了传奇、童话的远古地带,小说中的海力布和那个遥远的草原传说中的海力布如同一人,都能听懂鸟兽的语言,“首先是牧场的牲畜,海力布懂它们的心思,牲畜不要说有病,就是微细的不舒服,都逃不过海力布的眼睛,牧场的畜医得听海力布指挥”,“海力布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听懂鸟儿的语言”,鸟兽都可以和他直接交谈,所以海力布可以预报灾难;怀孕的兔子像人一样会笑,会浑身打颤,会用兔子的眼睛视王卫疆的母亲为同类,兔子也具备了人的思维和人的情感;被宰杀的羊的眼睛亮得跟宝石一样,整个天地都融化进去了,整个天地也有了羊的灵性变得晶莹透彻、吉祥平静并且带有微笑,羊和大地犹如庄周梦蝶,不知羊为何大地为何,生命和非生命同样散发出浓浓的情感意识。万物不仅皆有灵性,不仅都被赋予了人所特有的共同生命品性,万物还可以变幻,燕子奶奶手中的百灵鸟可以瞬间幻化成凶狠的刀子,燕子手里的纸羊也可以活灵活现如真羊那般,象征爱情的石人像在广阔的草原上慢慢移动,面带微笑,竟然如活人温柔般的滋润了赵场长的老婆,“在石人像看来,这个被她擒住的女人缺少女人的柔情,大地的波涛就涌过来了,一浪接一浪涌到女人身上”,令十几个汉子齐刷刷的跪下,犹如神一般的来去无踪,充满神秘色彩。红柯描绘出一个灵异的世界,天地万物晶莹透彻,动荡鲜活,红柯的物质世界,解构了我们现实物质世界的分裂、对立和冷漠,我们把物当物,甚至把人也当物来看待,一切在历史的长河里在人类的生活中变得平面化而失去它应有的深度和广度,红柯带给我们的是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物质世界和自然,将人类的生命哲学扩展到非生命领域。

  [8]电大学习网.免费论文网[EB/OL]. /d/file/p/2024/0424/fontbr />  红柯曾在《小说的民间精神》中表达了他对法国作家梅里美的敬意,在红柯看来,梅里美用“卡门”“高龙巴”这些野性之美反衬了巴黎资产阶级的苍白与无趣,红柯笔下的西域世界同样是遥远的“礼失求诸野”的回响,红柯用自己的笔墨刻画出的是生命的永恒力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想象世界。红柯用一种“距离产生美”的审美策略观照他小说中的西域以及所有生命,初去新疆,他写的是陕西,住在奎屯,他的小说多写伊犁阿尔泰,回到陕西,又有了距离,便写叙述奎屯的《乌尔禾》。距离产生诗意的对象,同时塑造出灵性与神性的艺术世界,红柯说,我所有的新疆小说背后,全是陕西的影子。正是对于眼下现实的热切关照,对美好的生灵与世界的热情追求和不懈讴歌,才促使美与生命几乎成为红柯所有小说的核心命题,也是新作《乌尔禾》的重要主题。
  
  英雄、女人和爱情。红柯的身上具有浓郁的英雄崇拜意识,这与他自身从小在家劳动锻炼出的强健身体有关,更与去新疆之后接触到的当地文化氛围、民族习俗和具有诗史性质的少数民族文学有关。西域严酷的生存环境、历史中多民族的冲突与融合以及游牧民族动荡的生活特性,造就了西域男人身上时时表现出一种大丈夫的英勇气概和刚毅性格,红柯身临其中,一度又是十年,并且,少数民族的文学典籍如《玛纳斯》、《江格尔》、《格萨尔王》等作品以英雄人物传记为主题,一种全新的文化观念迅速转变了红柯的思想维度。红柯在《我的西域》中说:“在新疆,男儿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雄性,甚至算不上生理意义上的男人,新疆人的词汇里,男人总是跟血性跟强悍连在一起,这里甚至没有英雄这个词汇,哈萨克人蒙古人维吾尔人把有血性的人叫巴鲁图,西域本土的汉人回回把他们叫儿子娃娃:巴鲁图和儿子娃娃本身就是英雄豪杰的意思,是最勇敢豪迈的人”。(3)
  海力布原本是朝鲜战场上的战斗英雄,只因最后一批撤出朝鲜,最后来到最边远的乌尔禾团场。他年轻高大,体格粗壮,威武凶猛,如虎似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武艺高超,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太合乎蒙古人哈萨克人传统中的英雄形象了”。团场挖渠遭遇塌方,人都逃走了,他跟石头一样,人家喊他,他没反映,倒是微微一笑被埋在里头,挖出来之后不去医院不检查,只要两瓶白酒,一瓶抹身一瓶喝掉,睡了一觉又去干活,大家都认为他脑子有问题了。即使粗壮恶毒的蛇缠在他身上,酒醒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过去走错门被缠绵的两条女人胳膊,而不是蛇缠绕在身上恐惧引起的后怕。这就是红柯理想中的人物形象,堂堂正正的男人,豪迈强悍的汉子,从来顶天立地,他们的身上有着无穷的力量,他们的生命力顽强而坚韧,岿然不动,不仅表现在强魄有力的外在形象上,更是表现在博大的胸怀和深沉的生命底蕴上。王卫疆失恋痛苦万分去找海力布,海力布用自己宽阔的胸襟、崇高的品质和对女人那种深入生命底层的至美之爱感染了王卫疆。
  “这么好的姑娘,跟天鹅一样的姑娘,给了你五六年的美好时光,你还有啥不满足?”
  “现在想起来,五六年的时光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好时光都这样子,跟闪电一样。”
  即使是地窝子光溜溜的女人那三秒钟的拥抱就让海力布刻骨铭心一辈子,“女人的好啊,是说不清的”。海力布对女性美的认识最初来源于朝鲜战场上一位白衣护士救了他的命,俩人随之产生情感,但是美国炸弹却躲走了白衣天使可贵的生命,这给海力布留下永久的伤痕,也在他的内心深处埋藏了一坛女性美之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散发出绵绵的醇香。
  海力布的爱情故事遥远、传奇而短暂,可以说,它如昙花一现格外的美丽。王卫疆、朱瑞和燕子的三角恋爱故事却是屡屡发生的现实事态,燕子的潜意识中一直蕴藏着美丽的“放生羊”故事,这是一个少女的爱情梦幻,起初她与“放生羊”少年王卫疆恋爱,后来又与脑袋瓜子灵活于王卫疆的朱瑞恋爱,但在二宫这个地方终于找到了那个在她少女时代已经定型的马背少年,那个少年正好与燕子的梦想相吻合,于是燕子结婚了。令我们惊讶的是,红柯笔下的失恋情人没有以自我为中心的复仇火焰,王卫疆没有向朱瑞复仇,朱瑞没有向“马背少年”复仇,虽然他们倍感伤心、痛苦、悲凉,但他们都以一种广阔的胸怀彼此宽恕,更是以一种人性的善解和生命之美去尊重和理解对方,这是对人、对生命本身的热爱与尊重。朱瑞就告诉燕子:“王卫疆在帮我你明白吗?你明白过来了我告诉你,王卫疆不是那种需要回报的人。”每一个生命在红柯的笔下都被撑的异常饱满,人身上的闪光点就像大山那样沉甸甸的,又如大漠沙粒折射着每一缕阳光。
  红柯向我们展示了一副现代爱情神话的画卷,他以现代人物和现代爱情为背景,勾勒出的却是带有传奇色彩的浪漫爱情悲喜剧。他以充满人性美的爱情小说反射着当下过度物质化的平庸男女爱情关系,爱情似乎已经成为当下人的现代神话,埋藏在每个现代男女的灵魂深处或如少女般的梦幻里,爱情只不过徒有其光滑的表面形式,它早已被物质势力所填充。红柯用丰富的想象恢复了我们原始的激情,将我们从种种庞杂的现世利益关系中解救出来,心潮澎湃地弹净蒙尘沾垢的心灵,给我们的生命生活注入新的血液和活力。
  正是西域天地万物所呈现出的大生命赋予了充满灵性和神性的花草虫鱼和人以大的生命,而且以海力布和王卫疆这样代代感染的方式横亘于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无论是历史的传奇世界抑或现实的三角恋爱还是广漠的玉宇之间都充盈着红河的诗性想象和神性情感,那里没有偏见,没有对人性的诬蔑,没有假恶丑的阴翳,只有人性中伟大的一切,并扩散到其他所有一切身上,与人拥有同一世界,同一品质和同一伟大。红柯将人类美好的未来寄托于作品中,泼墨般的宏大图景带来一股奇异而美丽的清流。
  
  注释:
  (1)红柯:《敬畏苍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
  (2)红柯:《西部的一块湿地》,青年文学,2004年第8期, 56—60页
  (3)红柯:《我的西域》,中国民族,2001年第4期,57—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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