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中的色彩意象

摘要：对于张爱玲来说，无论她为其笔下的意象附着上多么明艳的色彩，她人生的底色永远是苍凉。本文撷取张爱玲小说中红、白、蓝、黄四彩意象，进行诠释，探寻她构筑文字的技巧，解读意象背后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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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是喜欢颜色的。“颜色这样东西，只有没颜落色的时候是凄惨的；但凡让人注意到，总是可喜的，使这世界显得更真实。”（张爱玲《谈音乐》）
但颜色不同于具有广延性的空间形体，可以独立存在，它必须附着在形体之上。为此，张爱玲替颜色寻得了意象这一介质，充分展示其美学观念。在她的小说里，自然景物，如月亮、花草、树木、风、雨，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在强烈的色彩对比和光影变化中，随人物内心的波动而设计。小说的“颜色”是视觉化语言，曲折有致的叙述流程中，漂浮着妩媚的花朵，那就是意象。它们润滑了叙事，使文字变的不那么平面、单向，拓展了叙事的纵深。夏志清说，钱钟书的巧妙譬喻，沈从文的乡村风景，在描写上可与张爱玲相比，但在意象上只能让张爱玲独领风骚。
我们知道，意象是意中之象，不能忽视的是所有的象都是“观”（眼观或心观）的结果，无论是物象、事象还是意象，只有“如在目前”，能够“看得见”，才能被称作“象”。而一个倾向于视觉中心的意象，一方面表现在“色”上，另一方面则表现在“形”上。张爱玲小说意象以色附形，将红、黄、白、绿、蓝等色彩自然调和，寻求并把握色彩的冷暖变化和相互作用，突出一种色彩，产生出强烈的视觉效果。这使她的行文颇似西洋油画，涂涂抹抹，色彩斑斓。
一、红色，摇曳出多彩的人生
红色，作为热血、生命、亢奋的表情色，最能体现原始经验意象，有着狩猎、战争、人类繁衍的明显特征，是原始单色崇拜最早最普遍的色彩。
张爱玲的母亲曾教她油画，教导她画图背景最避忌红色，因为背景看上去应有相当距离，红背景总觉近在眼前。这对她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使得她在对背景色彩的处理上，几乎彻底摒弃了红。但这并不妨碍她将红色作为画面的主色调。
1、（流苏）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倾城之恋》
2、他（乔琪）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沉香屑——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炉香》
流苏手中的火柴，是“火红”的“小小三角旗”，照亮了黑色的夜，点燃了她生命的火种，那是对新生活的希望、对爱情的憧憬。而乔琪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这一瞬间消失的意象，展示出乔琪对薇龙爱情的终结，同时也写出薇龙对短暂的幸福的彻骨体验。张爱玲以沉沉的黑色为背景，去点染鲜艳的红，给人强烈的视觉差。
3、黑夜里，它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它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倾城之恋》
4、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沉香屑——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炉香》
5、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瓶里那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沉香屑——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炉香》
此三处描写，中心意象都是红花。第3句，黑夜里，燃烧如火的红花，暗示出恋爱双方内心涌动的情愫。红色配以紫蓝，抒写出人生瞬间的大红大紫，色彩冷艳、凄迷。第4句，墙内的杜鹃花，是鲜亮的虾子红，燃着了墙外的野杜鹃，正应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的诗句，表现出梁夫人的“轰轰烈烈”的爱情生活。不能忽略的是那是“虾子红”，大多种类的虾只有在熟了以后才是红色，暗示出薇龙的未来，表里风光，内无生气。第5句，写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它在碧绿、宝蓝的衬托下艳丽无比。但作者将那红色比作“蛇信子”，比喻的本体便是梁夫人，她貌美如花，心如蛇蝎。
6、梳头发的时候他（振保）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长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见月亮有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红玫瑰与白玫瑰》
这是佟振宝对昨晚的回忆。这个极富情欲色彩的“红色的月牙”令读者浮想联翩。习语有“新月如牙”之说。“月牙”与“月芽”相通，新月何以被称为“牙”或“芽”?《说文解字》中只有“牙”而并无“芽”，并且将“牙”解释为“牡齿也，象上下相错之形。”“月牙”似应为“月芽”。《现代汉语词典》对“芽”的解释很有意思:“植物刚长出来的可以发育成茎、叶或花的部分。”我们完全可以将“新月”类推解释为“月初刚出现的可以发育(发展)成半月、圆月或残月的月亮”。红色月牙是主人公的心理感受，红色象征着情欲，月牙则暗示出振保对爱情的期待与憧憬。这个意象的出现，有超越其形的情趣或意义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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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白色，幻化成生命的虚无
红色的月亮在张爱玲笔下很少，更多的白色月亮。她喜欢写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冷笑的，在不同场合的出现，表达着不同的含义。
1、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倾城之恋》
2、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 《倾城之恋》
在《倾城之恋》里，流苏眼中的月色象征着她模糊的变化的人生。第1句，写范柳原向流苏示爱的那个晚上的月色，在流苏眼里，月亮是“大而模糊的，银色的，有着绿色的光”， 这是她内心的矛盾的反映。爱情在她眼中是再明白不过的，只是前景也不容她自己把握而已，因此月亮是大而模糊的，在正常的银色的光之外，又闪着绿色的不安的光。流苏重新回到香港的那一夜，月亮变为“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这里，不可忽视“钩”的使用。“钩”令人想到如吴钩一样的弯而曲的刀剑。作者借月衬托流苏的心情：心如刀割，心如刀绞。
3、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沉香屑——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炉香》
用景物来演绎人物心理，是中国文人传统的手法，张爱玲更是将其把玩到极致。薇龙初次拜望梁太太，在回返的路上，她眼中的月亮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而且是越走月亮月白越晶亮。白色月亮象征着薇龙渐渐萌生的希望和信心。
4、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金锁记》
衬在深青色背景下的那一个“一搭白，一搭黑”的“狰狞”的月亮，怪异、夸张、变形，营造了一种诡异神秘的氛围，召示出月亮下命运的反常、凄凉。就是在这样的月亮下，长白替母亲七巧烧了一夜的大烟。“七巧斟杯浓茶给他（长白），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最终又落芝寿身上。他们把新婚媳妇的隐私当作笑料来谈。黑白构成强烈的对比，狰狞的月亮是变态女人七巧的化身。
5、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 《金锁记》
6、“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金锁记》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百一十三页）
这里的灼灼的白月亮是当芝寿发现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婆婆不像婆婆，丈夫不像丈夫时，内心的感受。她身处在月光下，被人窥视，本来是隐私的夜晚，却变成了昭然若揭的白天，月亮也成了“白太阳”，一切都是反常的，令人悚然的，但又无可奈何。活人就这样渐渐没有了意识，没有了生命。
张爱玲不仅擅长描写白色的月亮，她笔下白色的鸟儿也是不同凡响。
7、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金锁记》
8、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锈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死在屏风上。《茉莉香片》
在张爱玲眼里，风不仅有色，而且还有形，那一群白鸽子钻到季泽的裤褂，飘飘拍着翅子，美丽动人，却惹人伤感。伴随着季泽的离去，七巧那还算纯洁的爱情彻底消逝了，人性中的美好的一面化为白色的虚无。她没有了过去，没有未来，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女人”。
“屏风上的鸟”不仅是对聂传庆母亲的比喻，而具有更广泛的意义，成了某种生存境遇和思想性格的象征，包孕著作者深刻的人生感悟，隐藏着浓郁强烈的苍凉意味。绣在紫色缎子屏风上的白鸟，华丽馥郁的背景映衬出有翅难飞的白鸟，貌似富贵，实则僵死，是陷入无爱婚姻的旧式女性命运的最好写照。在此，张爱玲靠着把颜色大量地堆上去，油画变了浮雕的方法，把物和用品转化成了意象，引人遐想。
三、蓝色，渲染出人生的无常
在《私语》里，张爱玲引用Beverley Nichols的诗：“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 她说，“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这一感受是彻骨的寒冷与阴鸷。少年的阴影挥之不去，张爱玲将此独特体验幻化于小说中的意象，汇成色彩的流，缓缓驶入读者的脑际。
1、丛林里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沉香屑—— 论文检测天使-免费论文检测软件http://www.jiancetianshi.com
第一炉香》
薇龙受乔琪引诱的那夜，月亮是一团蓝阴阴的火，在湿热的午夜荧荧的跳动。我们感觉到薇龙仿佛置身于深夜的坟场，危险、恐怖，令人毛骨悚然。蓝月亮不仅渲染了环境气氛，而且暗示出薇龙在情场上的危机。
2、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金锁记》
如白太阳般灼灼的月亮照进芝寿房中，留下的却是阴阴的蓝影子，而且到处都是。在婆婆的残忍的精神迫害下，芝寿感到恐惧、绝望。“蓝影子”是她这种心理的放大。
3、她（愫细）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那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黄色的头发。 《沉香屑——第二炉香》
4、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色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5、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蜷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的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沉香屑——第二炉香》
在张爱玲的众多小说里，很少有读者关注《沉香屑•第二炉香》。其实，它可以看作是《金锁记》的“姊妹片”。两部作品都是在审视“伟大的母爱”下隐藏的人性丑恶。两位母亲因为自己失去完美婚姻，而去破坏自己儿女的婚姻以此占有他们。只不过蜜秋儿太太的恶毒是掩盖在所谓的善良、柔弱的外表之下。在达到自己私欲的同时，还博得了周围人的同情。就是在她的“一尘不染”地教育下，自己的女儿无知到无耻的地步，用所谓的善良、柔弱、纯洁扼杀了自己的最爱。

　　[8]电大学习网.免费论文网[EB/OL]. /d/file/p/2024/0424/fontbr />3-5句中，作者选取了三个原色意象：“小蓝牙齿”、“深蓝色的牵牛花”和“蓝菊花”。“小蓝牙齿”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它们是在愫细笑的时候露出的，白得发蓝，但是那么美。我们应该注意到食肉动物（如狼）在月光下吃东西会露出“一排”白得发蓝的牙齿。这异乎寻常的蓝牙暗示着美丽善良的愫细会将罗杰吞噬掉。第4句，愫细采了一朵蓝色的牵牛花，她想到罗杰的蓝眼睛。最后，她还是“笑了笑”，信手将花儿压扁了。作家将她塑造成一个美丽的顽童，无意中破坏了自己心爱的玩具，却没有丝毫的罪恶感，没有一点儿良心的谴责，因为对自己的错误毫不知情。这就是张爱玲，年仅二十几岁，对人性体味得如此透彻，几乎令人不寒而栗。花儿是美丽的，但足以置人于死地，且看小说结尾对蓝色菊花的描写：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蜷曲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何等的高妙！张爱玲彻底颠覆了菊花意象的传统内涵，罗杰的那一朵是稀有品种，它硕大、点缀着黑心，有着蓝色的细长的花瓣，美丽而邪恶，弥漫出的静静的杀机让人窒息。最终，作品的男主人公罗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那有着静静的杀机的美丽的蓝留给我们绵长的记忆以及深深的思索。
当然，张爱玲笔下不仅有渗着杀机的蓝，它用蓝色意象渲染浪漫，引人无限的遐思。
6、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
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沉香屑——第二炉香》
7、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
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倾诚之恋》
这两段的意象描写可说是张爱玲的经典之笔了。罗杰眼中的新娘美丽、妖娆，如梦
似幻，令人沉醉；流苏入住的房间里“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她险些“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也许只有张爱玲才能有如此的技巧把身边的景物信手拈来，用浓重的色彩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独特感悟。即使是她的理性感悟也是有着色彩的，着色看似随意，实则透着深重的心机。
四、黄色，沉淀为岁月的伤痕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倍受推崇的是《金锁记》。40年代，在她走红文坛的时候，著名翻译家傅雷称她的《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谭正璧称她“在技巧上始终下着极深的功夫”。50年代末，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笫一次把张爱玲请进了文学史，并予以高度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称《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中国人习惯将黄颜色与金钱相关联，我们通常说黄金或金黄。《金锁记》诠释的是女人与金钱的关系。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其中黄色意象十分丰富，且贯穿小说始末。
1、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2、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第1句，作者描写了“两个”月亮。年轻人想象中的月亮和老年人回忆中的月亮。年轻人眼中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比喻新颖，奇特，为年轻人的月亮烙上了一层哀伤陈旧的印记。正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这里的“红黄的湿晕”似的月亮暗含讥讽。让年轻人想象三十年生活好比是让儿童回忆他们的过去。可是，老年人记忆中的白色月亮就是真实可信的了吗？倒也未必。小说开篇便令人想到李义山的两句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第2句仍然描写月亮。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在这样的夜晚，富贵人家的下人议论着自己的主子。“赤金的脸盆”落下去了，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3、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此句可以说是整部小说的点睛之笔，修辞上表现为辞格的连用。作者先是把“实心小金坠子” 比喻为钉在门上的铜钉；随后将七巧本人喻作“鲜艳而凄怆”的“标本”。七巧拥有的是美丽的青春，但是没有地位，没有自主权，因此只是用一对“小金坠子”就能把她的一生“钉”起来供人赏玩，她成了遗老家庭的牺牲品。这里，作家用没有生命力的物品来描画她的肖像，且赋之予黄金的色彩，将普通的比喻变为含义深远的意象，写尽了这个被“黄金的枷”锁住一生的女人的命运。
5、他（长白）是个瘦小而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
这是对长白肖像的描写，其中两次使用黄颜色。他“戴着金丝眼镜” 、嘴里闪闪发着金光。他没有像其母一样被黄金钉在门上，只是被黄金包裹着，装饰着。他的“茫然地微笑”显示出内心的空虚。
6、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曹七巧以青春年华为代价得到了黄金，也得到了与黄金共存的恐怖不安。警惕和压抑使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并不断扭曲变态。她首先成为黄金枷锁下的奴隶，而金钱对人性的异化又使她最终成了吃人的兽。此句是对七巧一生的总结。
当然，对于从小偏爱黄颜色的张爱玲，仅一部《金锁记》远远不能写尽岁月的沉淀、人世的浮华，我们仅以此篇为例。


从以上所举例子可以看出，《传奇》时代的张爱玲喜欢原色意象，她的“参差的对照”大多是原色间的关联与映衬。她在《谈看书》一文中讲：“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密点，留给观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此外这一派无论画的房屋街道，都有“当前”（immediacy）的感觉。我想除了因为颜色是现拌的，特别新鲜，还有我们自己眼睛刚做了这搅拌的工作，所以产生一种错觉，恍惚是刚发生的事。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的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
为此，张爱玲小说在意象上刻意求新。她选择秾丽的色彩引爆鲜明强烈的视觉，将读者的想象引至作者的思路与视野中，令读者在生动的感性世界里体味色彩的玄妙与生动，并且获得新的形象、感受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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