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的童年是相似的,烦恼的童年可能就不一样了,记得我读小学时,有关阶级和阶级斗争是经常提到嘴边的话题。老师说:敌人就在你的身边,“黑五类”妄想翻天,赫鲁晓夫可能就躺在你的床上,美国的飞机随时有可能到中国来扔炸弹,蒋介石还想反攻大陆,同学们,要提高警惕啊。因此我吓得不敢睡觉,最怕晚上孤独的日子。我们一群小朋友还在屋外操场上挖了几个防空小洞。多少次,我做噩梦,梦见蒋介石反攻大陆,美国侵略我们,天上密密麻麻的飞机,飞机向下扔炸弹,空投伞兵,我被炸死,我被伞兵抓去受刑,我哭,我喊,把家人都闹醒了。我怕晚上,婆婆看我深更半夜不合眼,便来管束我,但是我却瞪着大眼睛问我的不识一个字的婆婆:婆婆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不是持务?
当我吃饭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世界革命。看着碗里的大米饭,想到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在吃树皮和草根,竟然哽咽,食不能咽。我们班里排演了一个节目叫《我爱我的台湾岛》想到台湾儿童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被美国兵打骂,我们都哭成了泪人,我们的生活好幸福!
那年月,看游街是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一项“娱乐”活动。所谓“游街”,就是把已经宣判的罪犯,押在卡车上在城市的主要街道游行,游行完毕,枪毙的枪毙、服刑的服刑。
每次游街前,各街道居委会早已接到了通知,游街那天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早早等候在游街路线的街道上。金色的晨光中,游街的车队缓缓驶来,头一辆车安装有高音大喇叭,里面响着激昂的声音,宣布本次游街的罪犯们的名字和罪行,传达着无产阶级专政战无不胜的威严。
游街的犯人按罪行轻重分布在十几辆卡车上,罪行越严重的罪犯,车次越靠前,也是大家观看的重点。游街的都是刑事犯,那时候刑事犯罪率极低,出一个杀人、强奸的大案立刻轰动全城,在没有游街之前很多罪犯的“故事”已经广为流传,看游街的时候,大家最大的乐趣就是:对号入座地看到传说已久的“恶人”就在眼前,而且低眉顺眼任人评说。
那些罪犯无论罪行轻重,都神情萎靡、面色灰白,有的头上插着“亡命旗”的死刑犯往往已经站立不稳,被两边的战士架着胳膊歪在那儿。不像现在的罪犯,个个都神情傲岸、目光坦然。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有一次观看“游街”时,碰到了一个打架伤人的死刑犯,他那辆车是大家观看的重点,很多人都跟着车慢跑,希望多看几眼。我也跟着车跑,还学着大人的样子指指点点,一不留神我被人群拥到了最前面,一下子和车上的罪犯近在咫尺,我的手还没来及缩回来,食指离他的脑袋只有两米远,这时他突然斜起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一眼瞪得我魂飞魄散,当时就僵在了那里,卡车走远,我还留在原地没动,心脏“扑通通”乱跳。死刑犯那怨毒的眼神,让我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从那以后,我看游街就不那么兴奋和投入了,只是远远地看着,决不往前乱挤了。
一个寒冬的夜里,我睡在白天刚被太阳晒得发出香味来的大棉被里,舒服得朦朦胧胧。突然,关于终极的烦恼产生了——我第一次想到死。死是什么?死就是不能再躺在大棉被里,想象窗叫的寒冷,呼吸窗外的空气;死就是永远也不知道隔壁房间躺着你的亲人,永远也听不到早上学校的铃声;死就永远见不到爸爸妈妈兄弟朋友;死让你吃不成烧饼油条的早饭,你平时那么讨厌洗碗——死干脆让你永远洗不成了。死太可怕了——永远没有你了。
那一夜,我流泪到天明,我的童年的欢乐与烦恼,以此为分水岭,宣告结束,第二天早晨起来,昨日阳光永不再来,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生:生命、生活,一切与生有关的万物。就这样,走出家门时,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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