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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丰子恺:大帐簿2017-09-23

      丰子恺:大帐簿  我幼年时,有一次坐了船到乡间去扫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观看船脚边层出不穷的波浪的时候,手中拿着的不倒翁一刹那间形影俱杳,全部交付与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层出不穷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面的茫茫白水怅望了一会,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与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鱼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从此不再见这

  • 丰子恺:缘2017-09-23

      丰子恺:缘  这是前年秋日的事:弘一法师云游经过上海,不知因了甚么缘,他愿意到我的江湾的寓中来小住了。我在北火车站遇见他,从他手中接取了拐杖和扁担,陪他上车,来到江湾的缘缘堂,请他住在前楼,我自己和两个孩子住在楼下。  每天晚快天色将暮的时候,我规定到楼上来同他谈话。他是过午不食的,我的夜饭吃得很迟。我们谈话的时间,正是别人的晚餐的时间。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阳的光一同睡着,一向不用电灯。所以我同他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我坐在里面椅子上,一直谈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衬出他的全黑

  • 丰子恺:艺术三昧2017-09-23

      丰子恺:艺术三昧  有一次我看到吴昌硕写的一方字。觉得单看各笔划,并不好;单看各个字,各行字,也并不好。然而看这方字的全体,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处。单看时觉得不好的地方,全体看时都变好,非此反不美了。  原来艺术品的这幅字,不是笔笔、字字、行行的集合,而是一个融合不可分解的全体。各笔各字各行,对于全体都是有机的,即为全体的一员。字的或大或小,或偏或正,或肥或瘦,或浓或淡,或刚或柔,都是全体构成上的必要,决不是偶然的。即都是为全体而然,不是为个体自己而然的。于是我想像:假如有绝对完善的艺术品的字,必在

  • 丰子恺:阿难2017-09-23

      丰子恺:阿难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个儿子,我要给他取名字:因为在前有阿宝、阿先、阿瞻、又他母亲为他而受难,故

  • 丰子恺:华瞻的日记2017-09-23

      丰子恺:华瞻的日记  一  隔壁二十三号里的郑德菱,这人真好!今天妈妈抱我到门口,我看见她在水门汀上骑竹马。她对我一笑,我分明看出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骑竹马的意思。我立刻还她一笑,表示我极愿意,就从母亲怀里走下来,和她一同骑竹马了。两人同骑一枝竹马,我想转弯了,她也同意;我想走远一点,她也欢喜;她说让马儿吃点草,我也高兴;她说把马儿系在冬青上,我也觉得有理。我们真是同志的朋友!兴味正好的时候,妈妈出来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饭。我说:“不高兴。”妈妈说:“郑德菱也要去吃饭

  • 丰子恺:忆儿时2017-09-23

      丰子恺:忆儿时  一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世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不但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就是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欢喜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欢喜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

  • 丰子恺:姓2017-09-23

      丰子恺:姓  我姓丰。丰这个姓,据我们所晓得,少得很。  在我故乡的石门湾里,也“只此一家”,跑到外边来,更少听见有姓丰的人。所以人家问了我尊姓之后,总说“难得,难得!”  因这原故,我小时候受了这姓的暗示,大有自命不凡的心理。然而并非单为姓丰难得,又因为在石门湾里,姓丰的只有我们一家,而中举人的也只有我父亲一人。在石门湾里,大家似乎以为姓丰必是举人,而举人必是姓丰的。记得我幼时,父亲的用人褚老五抱我去看戏回来,途中对我说:“石门湾里没有第二

  • 丰子恺:东京某晚的事2017-09-23

      丰子恺:东京某晚的事  我在东京某晚遇见一件很小的事,然而这件事我永远不能忘记,并且常常使我憧憬。  有一个夏夜,初黄昏时分,我们同住在一个“下宿”里的四五个中国人相约到神保町去散步。东京的夏夜很凉快。大家带着愉快的心情出门,穿和服的几个人更是风袂飘飘,倘徉徘徊,态度十分安闲。  一面闲谈,一面踱步,踱到了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横路里转出一个伛偻的老太婆来。她两手搬着一块大东西,大概是铺在地上的席子,或者是纸窗的架子吧,鞠躬似地转出大路来。她和我们同走一条大路,因为走得慢,跟在我

  • 丰子恺:从孩子得到的启示2017-09-23

      丰子恺:从孩子得到的启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岁的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我随口问:“你最喜欢甚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甚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更不应该喜欢了。我就设法探问他:  “你晓得逃难就是甚么?”...

  • 丰子恺:儿女2017-09-23

      丰子恺:儿女  回想四个月以前,我犹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从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载上火车,送回乡间,关进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  这举动究竟出于甚么旨意,本于甚么计划,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其实旨意与计划,都是虚空的,自骗自扰的,实际于人生有甚么利益呢?只赢得世故尘劳,做弄几番欢愁的感情,增加心头的创痕罢了!  当时我独自回到上海,走进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绝地浮起这两句《楞严经》文:“十方虚空在汝心中,犹如白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

  • 丰子恺:立达五周年纪念感想2017-09-23

      丰子恺:立达五周年纪念感想  立达五周年纪念了。在五周年纪念的时节,我便想起五年前立达诞生的光景。  现在全学园中,眼见立达诞生的人,已经很少。据我算来,只有匡先生,陶先生,练先生,我,和校工郭志邦五个人。下面的旧话,可在我们五个人的心中唤起同样的感兴。  一九二四年的严冬,我们几个飘泊者在上海老靶子路租了两幢房子,挂起“立达中学”的招牌来。那才我日里在西门的另一个学校中做教师,吃过夜饭,就搭上五路电车,到老靶子路的两幢房子里来帮办筹备的工作。那时我们只有二三张板桌,和几只长凳

  • 丰子恺:钱江看潮记2017-09-23

      丰子恺:钱江看潮记  阴历八月十八,我客居杭州。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寓中来了两位亲友,和两个例假返寓的儿女。上午,天色阴而不雨,凉而不寒。有一个人说起今天是潮辰,大家兴致勃勃起来,提议到海宁看潮。但是我左足趾上患着湿毒,行步维艰还在其次;鞋根拔不起来,拖了鞋子出门,违背新生活运动,将受警察干涉。但为此使众人扫兴,我也不愿意。于是大家商议,修改办法:借了一只大鞋子给我左足穿了,又改变看潮的地点为

  • 丰子恺:剪网2017-09-23

      丰子恺:剪网  大娘舅白相了大世界回来。把两包良乡栗子在桌子上一放,躺在藤椅子里,脸上现出欢乐的疲倦,摇摇头说:“上海地方白相真开心!京戏、新戏、影戏、大鼓、说书、变戏法,甚么都有;吃茶、吃酒、吃菜、吃点心、由你自选;还有电梯飞船、飞轮、跑冰……老虎、狮子、孔雀、大蛇……真是无奇不有!唉,白相真开心,但是一想起铜钱就不开心。  上海地方用铜钱真容易!倘然白相不要铜钱,哈哈哈哈……”...

  • 丰子恺:沙坪的美酒2017-09-23

      丰子恺:沙坪的美酒  胜利快来到了。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兰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马赛会得奖的贵州茅台酒,我也不要吃。总之,凡白酒之类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难中住在广西贵州的几年,差不多戒酒。因为广西的山花,贵州的茅台,均含有多量酒精,无论本地人说得怎样好,我都不要吃。...

  • 丰子恺:梦痕2017-09-23

      丰子恺:梦痕  我的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上跌破了头颅而结成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的梦。  我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家为了“打送”(吾乡风俗,亲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门来作客,辞去时,主人家必做几盘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亲、姑母、婶母和诸姊们都在做米粉包子。厅屋的中

  • 丰子恺:美与同情2017-09-23

      丰子恺: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挂表的面合复在桌子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后面去。我谢他:  “哥儿,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  “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挂表的面合复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气闷!”&ldqu

  • 丰子恺:敬礼2017-09-23

      丰子恺:敬礼  像吃药一般喝了一大碗早已吃厌的牛奶,又吞了一把围棋子似的、洋钮扣似的肺病特效药。早上的麻烦已经对付过去。儿女都出门去办公或上课了,太太上街去了,劳动大姐在不知什么地方,屋子里很静。我独自关进书房里,坐在书桌面前。这是一天精神最好的时光。这是正好潜心工作的时光。  今天要译的一段原文,文章极好,译法甚难。但是昨天晚上预先看过,躺在床里预先计划过句子的构造,所以今天的工作并不很难,只要推敲各句里面的字眼,就可以使它变成中文。右手握着自来水笔,左手拿着香烟。书桌左角上并列着一杯茶和一只烟灰缸

  • 丰子恺:从孩子得到的启示2017-09-23

      丰子恺:从孩子得到的启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岁的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我随口问:“你最喜欢甚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甚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更不应该喜欢了。我就设法探问他:  “你晓得逃难就是甚么?”...

  • 丰子恺:还我缘缘堂2017-09-23

      丰子恺:还我缘缘堂  二月九日天阴,居萍乡暇鸭塘萧祠已经二十多天了。这里四面是田,田外是山,人迹少到,静寂如太古。加之二十多天以来,天天阴雨,房间里四壁空虚,行物萧条,与儿相对枯坐,不啻囚徒。次女林先性最爱美,关心衣饰,闲坐时举起破碎的棉衣袖来给我看,说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这么样了!我想换一件骆驼绒袍子。可是它在东战场的家里——缘缘堂楼上的朝外橱里——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拿得来,我们真苦,每人只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恶的日本鬼子!&rdquo

  • 丰子恺:告缘缘堂在天之灵2017-09-23

      丰子恺:告缘缘堂在天之灵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离石门湾,经杭州,到桐庐小住。后来暴寇逼杭州,我又离桐庐经衢州、常山、上饶、南昌,到萍乡小住。其间两个多月,一直不得你的消息。我非常挂念。直到今天二月九日,上海裘梦痕写信来,说新闻报上登着:石门湾缘缘堂于一月初全部被毁。噩耗传来,全家为你悼惜。我已写了一篇《还我缘缘堂》为你伸冤,(登在《文艺阵地》上。)现在离开你的忌辰已有百日,相你死后,一定有知。故今晨虔具清香一支,为尔祷祝,并为些文告你在天之灵:你本来是灵的存在。中华民国十五年,我同

  • 丰子恺:桂林的山2017-09-23

      丰子恺:桂林的山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没有到桂林时,早已听见这句话。我预先问问到过的人:“究竟有怎样的好?”到过的人回答我,大都说是“奇妙之极,天下少有”。这正是武汉疏散人口,我从汉口返长沙,准备携眷逃桂林的时候。抗战节节扔失利,我们逃难的人席不暇暖,好容易逃到汉口,又要逃到桂林去。对于山水,实在无心欣赏,只是偶然带便问问而已。然而百忙之中,必有一闲。我在这一闲的时候想象桂林的山水,假定它比杭州还优秀。不然,何以可称为&ldq

  • 丰子恺:庐山游记2017-09-23

      丰子恺:庐山游记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赶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rdqu

  • 丰子恺:初冬浴日漫感2017-09-23

      丰子恺:初冬浴日漫感  离开故居一两个月,一旦归来,坐到南窗下的书桌旁时第一感到异样的,是小半书桌的太阳光。原来夏已去,秋正尽,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阳已随分南倾了。  把椅子靠在窗缘上,背着窗坐了看书,太阳光笼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象一两月前地使我讨厌,反使我觉得暖烘烘地快适。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阳似乎正在把一种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过了他的光线而流注到我的体中来。  我掩卷瞑想:我吃惊于自己的感觉,为甚么忽然这样变了?前日之所恶变成了今日之所欢;前日之所弃变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变成了今日之恩

  • 丰子恺:口中剿匪记2017-09-23

      丰子恺:口中剿匪记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齿拔光。为什么要这样说法呢?因为我口中所剩十七颗牙齿,不但毫无用处,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浅。现在索性把它们拔光,犹如把盘踞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从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这比喻非常确切,所以我要这样说。  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为普通所谓“匪”,是当局明令通缉的,或地方合力严防的,直称为“匪”。而我的牙齿

  • 丰子恺:秋2017-09-23

      丰子恺:秋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