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的小楼加盖一层之后,在顶楼中做了一个别致的凉亭。四根水泥柱支撑,四壁徒空,顶上四角翘起,凌空飞跃。亭中央一个石砌的案几。亭中小坐,把酒浅斟,宛如古代长亭送别的韵味,有时茕然而坐,好不自在!
每次劳顿之后,总要在亭中歇息,倚栏长望,目极邈远的长空,将一身的疲倦付于云端,如雨,淅淅沥沥的飘落;如丝,断断续续的连缀着远方的渴望,直到目光伤痛。面对参差不齐的楼盘,木然地排列,四处无声,门前散落的人影透着冷意。见此,索然寡味,才勒紧所有的思虑,萧然独坐。也许,我真的不再愿面对眼前的高楼大厦和冰冷的墙壁,一种情愫在心湖中泛起涟漪。每次在亭中伫立之后,这种感觉时时迸溅开来。或许,我真的属于遥远的泥土。属于田间一株挺立的秧苗,哪怕是一簇小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不是都市的香客,只愿做在沟渠旁听水的顽童。目光真切,纯净如玉。但此际,我是在我的亭中,脚触及到冷冷硬硬的楼顶。每次臆想之后,便独自哂笑着,聊做一次背离的审判。
于是,隐约间想起了故乡的凉亭——田间路旁的一席乐园,顿然间,心暖,情浓。
家乡的凉亭是故乡特有的一道风景。离村口不远,约摸两三里的路程。结构简单,甚至单一到只剩下几根砖砌的柱子,上面铺盖青瓦就可以了。四壁徒空,上面横铺着几条约摸尺宽的方板,连缀着柱子。这样一幢建筑,简单而婉约。四野的风从任意方向吹拂,带着田间泥土的风味,带着禾苗青翠的渴望,浸润整个亭子。闻闻,嗅嗅,鼻息间充斥着各种幽香。最妙的是,每到三四月份的时候,那时景致是最美的。坐在亭中,任意一处地方,调皮的可以爬上方板,躺着,卧着,斜侧着。平目远望,满野的绿宛如绿色的地毯,柔柔的盖在田野。田间禾苗长势喜人。微风吹过,碧波荡漾,一层一层漾过,微微颔首。眼,忍不住随波而去,如娇柔的手抚摸一样,酣畅舒坦。倏忽间,青蛙猛地钻出,上下跳跃,干脆利落,在田间划出优美的弧线。闲坐亭中的你,能不被眼前的美景迷住而不自失起来?尤其是临亭而过的溪水,没有震撼咆哮之声。水势潺湲,随岸势而走,淙淙有声。不之时间遇石阻遏,激荡起点点细碎的浪花,在日光下晶莹透明。有时遇到阴天,却也是白花澄亮,洁白如玉。此声不正是小曲哼唱吗?田间的浅吟低唱宛如演奏一首首小提琴独奏曲,而舞台正是这绿幕横盖的碧野。谁说大自然没有美丽动情之处?自然是一切之母。
出工的农民,荷锄而去,总要在此小坐歇憩。带着一夜的温馨耳语,带着对丰收的憧憬,那脸神,那微笑,憨厚而自然。三五一群,席地而坐,海阔天空的聊开。谈话间笑声荡漾,泼洒到脆嫩的秧苗上,动情地一颤一颤,宛如一幅“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景致图。初夏时节,偶尔蛙声鼓鸣,或单一,或群起,彼此起伏,连同亭内的琅琅的笑声,合力演奏。虽没有月华如练的映照,但山风也不甘寂寞,款款而来。此情此景,不正是尽得唐诗宋词之神韵?但他们不用僵化的词语,只在举手投足间,在盈盈的笑声中完成了诗歌的创作,一切妙手偶得,一切天籁自成。
那时的我,少年好动,总喜欢随人们一道,半日都在亭中玩耍。亭内的每一处都已烙下了我儿时浪漫的脚印。那一砖一瓦,甚至早已剥离过的石灰,都嵌入了我每一次戏耍的记忆之痕。有时日上中天,炎热难挨,诸多小伙伴都齐聚于此:下猫棋,捉迷藏,做泥炮,童稚的天性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有时玩到日薄西山,才恋恋不舍的回家。蓬头垢面的,整个人都成了泥人。尘土满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看母亲愠怒的样子,预备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挨骂,但想起玩耍的劲儿,那种滋味如喝蜜汁一样甘甜,哪管母亲的责骂呢?也正是这种疯狂的劲儿才在我心的渊薮做成了酵母,伴随我走过生命的春夏秋冬。每当遇到挫折或不幸的时候,它就如汩汩而出的清泉,奔泻而出,熨平心的疮痍;也如故乡的一缕炊烟,守候在我的晴空,依依盘桓。终究我知道,童年种植的情愫,不管是苦难的经历,还是幸福的因子,都是人生的瑰宝,在我们走过的每一处崎岖的道路上,它都是伴随你左右的花簇。它鲜嫩,甜美,永不凋谢。而故乡的凉亭不正是培植它的沃土吗?在岁月的河床上时时流泻它的芬芳。
我的亭,故乡的亭,它虽宛如一首离别许久的笙歌,渐行渐远,但仍迢递不断,涌动如春,奔流如水。在人生的绝巘上簇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为我遮荫蔽阳,免受风雨的侵蚀,虫豸的撕咬。才有挺立如松的刚强与茁壮。
荏苒光阴,但阻隔不断我对故乡的思念。有时回乡探亲,总想四处走走,重拾昔日的梦影。琅琅的笑,恍如昨日,在耳畔响起,清晰而朦胧,遥远而贴近。步行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野外。平目远眺,四野的景各色兼备;枯黄,青翠,浅红,嫩黄,如万花筒呈现在眼前。在这已被染色的季节中,一座凉亭孤零零坐落在田间小路旁,寂寥无人,大有门前冷落的况味。走进细看,一切早已陈旧破败,断砖残瓦四处皆是。瓦楞间散落点点阳光,如弃妇哀怨的泪光,呆滞的挪移。见此情形,心顿然一阵感喟,脆弱的心不断唏嘘,如雨,在屋檐下嘀嗒成线。但我真想敲响此际沉闷的壁鼓,唤醒我儿时所有的记忆。只是,我两手空空,徒然无力,我该拿什么来修葺此际的亭呢?岁月还是青春?它的沉寂,我的哀怨都在我们驿站上碰撞,患难与共,一张一歙间是那样的默契。我的亭,你真的是一首别离的笙歌吗?我不禁仰天长叹。
现在我知道,久别故乡的我,早已是悬浮在空中的一个风筝,时时飘荡在都市的上空。是故乡的泥和成了粘稠的手柄,紧紧拽着一头,存放在儿时贪玩的亭中。也许不知何时被牵拽下来,满地落魂,但每一片垂躺的身姿都朝向属于我的东方云曦,朝向铺满笑声的凉亭。尤其是当我站立在自家亭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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