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养父这本无字书
辛丑年农历二月二十六，养父驾鹤西游，一本写了七十七年的书终于画上了句号。
终章无字。
找来的阴阳先生在养父穿好的寿衣外拦腰系了一根红毛线，像是一本书的腰封。
送养父去他的新家。
随着阳光的脚步走的是我的眼，看那日头一点点的爬上半天空，日影在树缝间晒成的暗影像是书页上的蝇头小楷……
“我大儿子生来就没有和我犟过嘴，我若说‘鸡蛋是带把儿的’，我儿子就会说‘嗯，是树上结的。’”说话的是养父的父亲，我的姥爷。说这话时姥爷八十三岁，一天三顿小酒，打麻将是活。
姥姥姥爷都是高龄，去世前一直和养父母在一起生活。养父赡养姥姥姥爷，其他的舅舅们是需要拿生活费的，别人家常常为了这事闹得全家不宁，养父从来没有因为这事和哥兄弟红过脸。养父只说看谁孝顺不能只凭着谁拿钱多少，孝心谁都有，可是，经济状况有高有低，自然不能同等要求。
养父没退休前，家里的事情顾得少，常常觉得愧对养母，退休后他把重心放在家里，从此，厨房里，菜园里就有了他忙碌的身影。
养父的孝顺是远近闻名的。他从来不去向我们说教什么是孝顺，我们只是用眼睛去看，看他怕自己的老父老母着急上火，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当了老师、校长，到乡上去做草原助理……挣来的钱帮趁了父母、兄弟、妹妹……读书，工作，在外地安家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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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姊妹九个，他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每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养父就成了主心骨，大家总要来听听他的意见。
我们几个姐妹先后来到他的生活中，养父从初为人父的欣喜渐渐变得不快——重男轻女思想在作怪。
幸喜还供我们读书，不过，他的书法，打乒乓球，下象棋……这些本事都传给了别人家的孩子，我们姐几个一样也不会。
父亲退休后渐生悔意——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忽略了太多，就有了补偿的心理。
“我可以帮你们带孩子，你们工作忙，中午我把孩子接过来，你妈做饭孩子们愿意吃……”养父的声音在电话里都透着暖意。
姥姥年岁大了，给姥姥洗头梳头又成了生活中的一件乐趣。
是的，养父从来没有把生活过得苦，在他眼里，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养父生病到病危，时间很短，他从最初的意外——他一向认为自己身体很棒，七十七岁还能做二十五个俯卧撑，打乒乓球……很快调整过来，接受儿女的安排，一点一点地表达对我们的爱意，对老伴的安排，对自己身后事的处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姐四个从很快最初的震惊中走出来，日子如常，他的笑，他的话，他的信任……渐渐让我们安心。
他也有恐慌，他担心自己卧床，久病不起，拖累我们……
我们什么也没说，精心地在他的身旁伺候着，一如当初他伺候我的姥姥姥爷……
养父注重外表，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衣着不整的时候，哪怕病危期间他吐血，怕把自己白色的马夹溅上血，他极其费力地脱下来。
养父去世后，我们收拾他的遗物。
所有的证件放在了一个手提包里，可能怕我们弄不懂，电费卡、水卡的旁边都用小字标注上了。
书法卷轴归置在了一起。
一个书柜里都是养生的笔记，另一个书柜里都是他给亲属朋友批的八字，我打开来，一页一页翻着，看见了他自己的名字:四柱八字排开，下面用星号*??打着重点:七十七岁，辛丑年二月，三酉冲一卯，命不久矣!如果侥幸漏网，七十九岁也有坎!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看着那熟悉的字，我的眼睛热辣辣的，我不知道，算出自己命理的那一刻养父是什么心情!
他一定很在意，在意他活着的每一刻，在意在他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
他越来越多地走进厨房，做我们喜欢吃的饭菜，招待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都和他成了忘年交。
他越来越多地分担家务，扫地拖地洗碗……更加包容我的养母一些琐碎的唠叨。
杏子熟了，他竟然抱着养母在树头摘杏子，挨家送，就为了让我们吃到纯绿色的水果，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五，养母小他三岁。
他的朋友每次来访，他或者领着去饭店，或者亲自操刀下厨房，不喝酒，只饮茶，欢声笑语不断。
相册在另一个柜子里，我翻开，第一张相片是养父母兄弟姊妹九人与姥姥姥爷的合影;第二张是养父母兄弟的合影;第三张是养母妯娌几个的合影……我的相片，妹妹们的相片，养父带着我的孩子摘天葵的相片……竟然没有一张我们与养父的相片?!
他在干什么?他在给我们照相。
……
“这世间缘分都是注定的，谁与谁多一点，谁与谁浅一点，能相处多久，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强求不来。”临终，他还在劝我们想开……
养父就是一本无字书，他的封面与内容同样高雅。他教会了我们纯真、奉献、进取、爱以及与生活和解的能力。
“读你千遍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读养父这本无字书，由于我的粗心，总有一些被我遗落的章节，可那些被我读到的部分，读了千遍万遍也不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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