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黄梅时节
去年在家里,也正是阴历五月的时候,我的哥哥由北平放暑假到了家,他说:“北方的天气真好,下雨的时候非常少;即便下,也是干干脆脆地下一场。下过后,只在原有的畅爽的气氛上添了一点清新,那情味更好受。那会像我们南方!─—你看这两天简直糟糕到什么样子!”
五月里是所谓黄梅时节。南方的黄梅天的确糟糕得可以。天,老是阴沉沉地布满厚重的破棉絮似的云,雨是天天下,但下得又不干脆:有时翻江倒海下一个整天整夜,有时竟连绵到三四天。你说如此痛快地下一场就可开朗了吧?谁知偏偏没这样近人情:云,还是不散;雨,还是要下。有时眼巴巴地望到露出青天,不到三两分钟便又飞起鹅毛雨来;有时一边在出太阳,一边又在飒飒淅淅地下着雨。空气又湿又闷,一呼一吸,鼻里喉头都似乎塞着棉花一样。遍处潮腻腻地,衣服摆上三两小时就会上霉,什么东西都放散着霉薰薰的气息。在这时,简直无事可做;即便做,也什么都做不成。头又昏又沉;浑身又酸又软;心里烦燥得只想打人,─—就是想抽支烟卷儿,也抽不出半缕烟来!
就在这种无法对付的时候,听哥哥说北方的天气那么美好,我们顿时都想插起翅膀飞到北平来。
今年的黄梅时节又到了,而我果然到了北平。北平虽然是到了,可是这儿的天气并不见得和我们去年所想像的附合,一个花一般的梦,眼见得打破了。
近两天一连很下了几次雨,天气虽不完全像南方的那么糟,可是的确不十分畅爽,也未见其清新。在清华,物质的设置比较算完善,尘土也不算多;因下了几次雨,可也是泥泞载道,一种潮腻的感觉,并不减于南方。
昨天晚上热得真够苦人。我们室内睡着三个人,窗户尽管开着,风尽管—丝儿也不吹进来。被窝是不必说,即便毯子也盖不住。露着身睡到天亮,不料半夜里转了冷,今日一醒来,喉头痒痒地,像有三两根毫毛儿在里面搔闪着。鼻子也不通了,泪涕交流,时时要打喷嚏;索性打得出也罢,偏偏张大了口,半个也打不出来。
招了凉,伤风咳嗽,在平常中国人看来原算不得一回事。可是在文化高尚的学府里便不然:大夫说是什么扁桃腺发炎,是—种病菌在那儿作祟。因此事情就严重了。别人和你在一起,自己便觉得不安,话也不敢多说,咳嗽也不敢自由,怕的是自己什么腺上的微菌飞到别人的什么腺上去发炎。要是那个人的医学常识高明一点,你走上去和他说一句话,他就按着口回避你,好像他真看见病菌由自己口里飞向他一样,那更难为情。因此,自己就成了什么党一样,时时犯嫌疑。在家里那里如此:尽管伤风咳嗽,尽管发什么炎,自己都很泰然,别人也不嫌恶。就是要和妻接个吻,她也决不因此拒绝你;喷嚏打多了时,她还会由钮扣上摘下蘸着香水的手帕为你拭鼻子。这样一比,我想回南方。
其次要说到的是苍蝇,蚊子和什么白蛉子。三院里门窗户扇原都重重地安置了纱框,可是白蛉子太小了,大可自由打纱眼里摆进摆出;至于苍蝇蚊子,则因人进人出,门开门关,依然可以瞅空儿溜进来。
苍蝇这东西简直是王八蛋—个!它并不只是传播一点病菌而已,而且还要和你开玩笑。你正襟危坐地在读书,它就在你的腮上,额上百般舐吮;兴之所至,就大模大样抹脸,刷须,泰然自若;有时它竟敢公然约着它的情妇在你脸上大敦其伦,─—此可忍孰不可忍!蚊子的可恶处已有人说过,就是它不只来吮你的血,而且还哼哼地大发其正人君子之道,你简直奈何它不得。至于白蛉子那可真阴毒之极,它老“更不打话”地在你身上痛咬一口,放进毒液,使你又痛又痒,无可忍禁。在家里,是没有白蛉子的;苍蝇蚊子虽然是有,然而有法子对付:对苍蝇则可拿一把蝇拍打它个尸骨遍野,大快人心,因为有的是时间;对蚊子则有蚊帐防拦,有妻的鹅毛扇驱赶。因此一比,我想回南方。
昨天妻来信,说南方的黄梅天也到了,“你在北平那种畅爽清新的天气里一定很快乐,我明年也到北平去。”呵,她的美梦还依旧留着在,我祝福她。
一九三○年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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