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辉煌的波马
——献给我的导师翁独健先生
风掠过松树林子的梢头,林子上空便一处接一处地响起了铮铮的弦音。云杉和塔松都轻盈地摇曳起来,抚着天山的前麓。山前的襟麓草原一派鹅绿,温柔地微微起伏着,直到舒展在模糊的远处,又悄无声息地没入特克斯河的暮色。我顺着这片向下倾斜的鹅绿色草地走。每天傍晚时分,当我顺着这片明亮的草地向下走去时。都觉得心里满是奇异的喜悦。长风在天上,在松林梢尖悦耳地响着,那里颜色蓝蒙蒙的那么神秘。我几乎忘了阿迪亚,更忘了碎娃子。有时我的甩动的手触着黑狗毛茸茸的脑门,可是我想不起来这是它。蓝蒙蒙的林子梢尖上次第漾流着一股尖锐的音响,像是琴上的弦被一根接一根地重重拨开。满眼的鹅黄嫩绿流溢着,沉重混沌地伸向前方的特克斯河谷。我们总是这么走着,从冰峰耸立的天山长峡里出来,顺着明亮亮的嫩草地朝家走,看着阿迪亚和碎娃子甩着小手的笨样子,我总觉得我一直就是这么走着的。眼睛太空阔,转着脖子也看不完这些蓝梢的松林、绿绿的前麓、浑浊的河谷。我不转着脖子看,我只是呆呆地盯着前方,眼睛里茫然模糊,心里却看见了特克斯雄浑的暮霭、向前方和两翼温柔地流动的山前草地、身后那愈来愈远的峥嵘冰冷的天山。
我醒了一般突然喘了一口气。
我停住脚望了望阿迪亚和碎娃子,于是我禁不住笑出了声。他们俩哧哧地喘着,一声不吭地正走得凶。一样地挺着鼓鼓的小圆肚皮,一样地撅着油黑的小硬屁股。我看见四只小脏脚丫已经给牧草染绿了,肚皮下面的两只小雀雀沾着泥。阿迪亚神色匆匆,碎娃子满脸严肃。他俩急急地甩着小手,活像两只精赤的直立着赶路的雪鸡。黑狗轻提四脚,一探一探的毛蓬蓬的头正巧和他们俩的脑袋一般高。看见我停住脚步,他俩就互相叽咕了一句话,他俩的话我听不懂。接着,他俩就急匆匆地擦着我走到前头,甩着的小手好像不耐烦地碰着了我。
他们急着回家呢,我想,快要落日啦。
阿迪亚满头稀薄的黄毛在阳光照射下透明了。穿过那片黄黄的透明,我仿佛看见他那颗急匆匆晃动的小脑袋。然后是一根黑油油的脏脖颈,连着他的可笑的直立的雪鸡般的小身子。你披着的是件什么呀?蓑衣还是草帘子呢?蓝颜色还是红颜色呢?也许还不能算什么衣服,不能算厄鲁特人的无镶边的袍子。你身上披着的那飘飘的褴褛片片只能叫做“阿迪亚服”。我从背后望着阿迪亚,心里一阵阵地涌涨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阿迪亚却不理会我。阿迪亚挺着他黑亮亮圆滚滚的小肚子,那小肚皮下面连着的两根细细的小黑腿正在从浓草里唰唰地划过。天色迅速地暗着,阿迪亚心里急了,我很清楚他是为了一碗奶子泡的炸面块焦急。
碎娃子和阿迪亚长得齐齐的一般高。碎娃子的脏污的小脸上长着一对品亮的眼睛。他干脆赤条条、裸着小搓板骨和两瓣黑得脱皮的小屁股。可是他戴着一顶白帽子。他那帽子被天山里的草浆、被山峡里浑黄的雪水、被田野里黑土壤的泥巴染得失了本色。阳光烤着碎娃子那两只小黑肩头,可是我知道碎娃子不会觉得烤烫;天山的襟麓上正飘来寒凉的暮气,凉暮正在这片夕阳染得一派金黄的草地上悄悄弥漫。碎娃子不会理睬天气。碎娃子也正急急地甩开被草浆沾得绿糊糊的小腿杆,拼命地朝波马走。中午,碎娃子家架起了炉灶火,说是要烤锅盔吃;碎娃子盼那锅盔的焦香味已经盼得红眼了。
我觉得背后的冰峰还在无声地稳稳地退着,退得离我们愈来愈远。松杉林的梢尖上那锐利的铮铮声还在一下下拨响,我看不见,所以我不知道究竟是空中的凤拨响了松林的梢尖;还是松林用梢尖拨响了空中的风。它们都是蓝色的,我想道。出山以后视野突然间开阔了,在我眼前,嫩绿的柔软草滩像是从山口里一泻而出。它一泻而出,溶进黄灿灿的阳光里,金黄夺目地向两裾散开,一直扩展到前方依稀可辨的波马。
这是人间么,我暗中在默默地想。或者,这是今世么?每逢来到天山深处,每当我在夏季里回到波马,我总是抑止不住这种胡思乱想。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里的波马呢,我努力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波马是天山的中核。波马有多美丽,应该是我们自己独有的一个秘密。我自从干上水文这一行以来,年年夏天都往波马跑,我发觉我已经悄悄地把波马看成是自己私有的世界了。
阿迪亚和碎娃子突然扭成了一团。在耀眼的阳光里,两个黑亮的小肉体纠缠着在绒毯般的浓草里滚。他俩凶狠地捶着对方的背,口齿不清地咒骂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一惊:打起来啦,这两个小崽子!我三步两步冲过一滩蓝绿的长草,在捉住他俩的那一刹那我摔倒了。
阿迪亚瞪着一对牛犊似的圆眼睛叫嚷着,尖嗓子嗷嗷地喊出一些什么。
碎娃子头上的脏白帽歪扣着,他鼓着小黑脸蛋,不依不饶地吼出一些更怪的词。
我听不懂。我没有办法,只好揪住他们的耳朵,一手揪住一只,把这两个刚三岁就想称霸天山的小泥鳅从草地上揪得站起来。我又掀起阿迪亚屁股上的布缕缕,扳过碎娃子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腚沟,毫不客气地一人揍了一掌。
两个小黑鬼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我喘了一口气,跟上了他们。我看见已经降得很低的太阳从西侧扫来一道金黄的光带,两个小家伙在光里浴着,变成了两只正在神气地直立行走的旱獭。金黄灿灿的小旱獭翘首挺胸,划过浓密的山麓上的牧草,急不可待又怒气冲冲地走着。前面波马的木桥已经显出了一个模糊的拱影。
两个小家伙突然飞跑起来,精光的脚丫啪啪地溅着取过土的洼地里的积水。圆木叠成的拱桥慢腾腾地扭转着,渐渐露出它的侧面。一间泥屋和一顶三角毡帐篷也悄无声息地从地面下一点点升起。阿迪亚啪地摔倒在水洼里,我看见碎娃子扯住他的衣领帮他站了起来。两个小黑孩不停声地哇哇嚷着,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那间泥屋和那顶黑帐篷还在稳稳地上升,渐渐地躯体露出地面。大桥还在旋转,显现出一个汽车弹簧般的侧影。碎娃子冲上那高高的地面,阿迪亚踢着滚落的砾石。他们突然分开,各自朝三角形的黑毡帐篷和泥糊的地窝小屋冲去。炊烟横扫着弥漫过来,灰白柔和的炊烟像纱像雾,把两个三岁的小黑孩子淹没在一片浑白之中。
波马的太阳就要沉没了。
木桥还没有腐朽。我拍着一根根粗糙的松木杆,下到河滩去查水文数据。其实用不着天天检查,埋在水池的测杆只不过是摆摆样子。天山的雨季还没有来呢,翻腾的河水这时候酷似一堆堆乱撞的碧玉。这不是大山洪,我想着,还是瞟了一眼。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碎爷正在洗。我随手把测标上的数据写在记录夹上,然后踩着石头打算离开河滩。我看见碎爷的那一瞬好像意识到:我记录的时候只是顺手写了些什么,我可能写的并不是测杆上的数字。我只顾着向碎爷招呼:
“碎爷,洗洗么?”
碎爷慌忙站起身来。我看见他踉跄了一下,一只脚溅进雪花般的河水里。“莫慌!您老人家莫慌!”我忙喊着,埋怨自己碍了碎爷的事。
“娃娃们,我给捉回来啦。”我搭讪说。
“唔个碎娃哩。”老汉慨叹道。我听不懂碎爷的甘肃土话。我只是知道碎爷正在就着冰冷的雪山水“洗”呢。碎爷其实和他那宝贝孙子一样。碎娃子迷上了荒荒的天山,碎爷迷上了这般冲腾宣泄的雪水。
碎爷恭恭敬敬地站着,我看得出他是在等着我走。他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脚动也不动地插在冰水里,碧绿的冰水冲漩而来,在那只脚杆上撞成粉粉的雪花。碎爷的脸庞是一张朴直诚实的脸庞,我从这张脸庞上看到了一丝警觉。我不敢再打搅了,于是我一下子跳上了岸。
“您忙吧,碎爷,我走啦。”我慌忙道着别,离开了河岸。
浓白的晚炊飘漾在河岸上。这里是波马,正对着天山大坂的山口,松树杆打成的木桥架在雪水河最窄的这个峭岸上,一条路从这桥上背着各奔前程,守桥的是两户人家——碎爷家住一间半地穴式的泥棚屋;巴憎阿爸家住一顶黑毡蒙成的三角形帐篷。这就是波马,天山最腹心处的小地方波马。在这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家,看不见一群牛羊。四方各有上千里的辽阔视野里,除了雪山、松林、山麓草原、冰融的河水、涌来的白云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哦,还有我。但我只是每年夏季来监测一次水情,顺便检查一下桥架。我来的时候顺便住在这两家,可惜的是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我在巴僧阿爸门口的拴马桩前坐了下来。我舒了一口气,把记录好的水文观测本扔在草地上。巴僧阿爸褪下了两条袖管,像西藏人一样把它系在腰间。巴僧阿爸的赤膊上汗珠滚滚,一些硬腱子肉在赤裸又松弛的皮肤下游着跳着,像罩在薄薄铜皮下的一些小鱼。
“阿莫尔赛汗摆努?”
我用我会说的这么半句蒙语向他问好。巴僧阿爸立即兴致勃勃地回答了长长一串。我望着他那身铜皮般的干硬皮肤,我不能想象这身皱巴的铜皮真的是人的皮肤。在夕阳之中,巴僧阿爸起劲地用一把锉打磨着拴马桩,松木的呛鼻香味在空气中郁结不散。他锉着、磨着,可能是浮想联翩地用那柄锉在木桩上弄出一些奇怪的纹道。巴僧阿爸又用胳臂磨蹭那粗糙的纹道。他弯过手肘,吭吭地喘着粗气,肘部的皮肤里突出一个吓人的骨节头。他用小臂外侧嗤嗤地打磨锉过的木头。吭!吭!他倔强地喘着,那拴马桩渐渐呈现出一层黯淡油亮的光泽。
波马也渐渐凉爽了。
太阳又离西方天际的山影近了一分。
碎娃子咬着一块香脆的锅盔,嘴里咯吧咯吧地响着。他一边嚼着,一边挺着黑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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