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美丽瞬间
那天清晨,当他踩着草地上的露水去牵马时,他并不知道一切竟会是这样。那时霞光刚刚从雪牙般的连峰缺口里流溢出来。他不知道,那些在蓝空中排列着的冰峰背后还有汗腾格里。后来他才恍惚回忆起来了:那天清晨当看见霞光从山口喷射而出的时候,整个天穹都传响过一派纯净的乐声,束束光芒都曾象颤抖的琴弦一样闪烁。后来马蹄的敲击淹没了那奇妙的音乐。他多少有些为自己的旧习惯懊悔;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了,他微微虚坐,他踩稳铁蹬,他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勾住长长的缰绳,他微醉似地随意摇晃着腰杆,呼吸着黑马鬃毛间升腾着的一股汗腥。天山腹地里的景致先是迷住了他,使他兴奋而躁热,接着就使他醉了,他忘记了这里是天山,忘记了成排成片青春勃发的蓝郁松林,忘记了洒满阳光的明亮耀眼的绿绿的山间草地,忘记了在褐色的岩壁下静静地蹲伏着的一些榫卯式的木屋。他只顾习惯地纵开马,又快活地猛一仰身把马缰收住。他在那些蓝幽幽的巨大云杉的阴影里闪电般一穿而过,在那些明亮嫩绿的山间牧场的夏草丛上怒声大笑。他在自己潇洒又危险的骑法上头晕目眩,在胯间那匹漆黑骏美的马儿的颠簸中一刹比一刹更沉坠入一片和谐的快感。现在象是能够回忆了,象是又恍然听见了那些风的啸声。那激动的风啸从暗蓝而浓郁的松林梢头一掠而过,然后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深谷和绿彩鲜明的草地里,直到下一次又在远处那片云杉林上面尖锐地响起来。但是那不是风啸,他回想着,从那天清晨起一切就都不一样;清晨的早霞中传送着一支纯净的音乐,从上游,从阿合牙孜,从查干乌苏,从古城堡的断墙那边一荡千里地传来的一支启示的神圣音乐。他觉得一切真是异样的,只是很可惜,人往往当事而迷。意识不到那瞬间的启示,其实,那天山里传荡的乐声谁都应当立即听见,她简直象伸手就可以捉住的一只低飞的燕子,她简直象涂抹在蓝天上的一笔鲜艳的浓彩。
朝归路转过马头时,一切都骤然变了。一行人进山本来是要选择发掘的乌孙墓,这种圆圆的土堆墓在这里满山遍野都是。可是后来大家好象都忘记了选墓的事,几匹马就那样忽快忽慢地在峰峦山谷里奔驰着,象是几个随心所欲的流浪汉。墓葬处处可见,看来古代的乌孙人活得很兴旺。大家互相望望就决定了;其实挖掘可以随便开始,挖哪个都一样。工作么,怎么干其实都一样,用不着多想什么。后来连考古队的老队长也放松了姿势,他在纵马驰向一座长满野葡萄的小山时听见老队长哼起了一支古怪的歌。于是马队朝归途转头,天山里强烈的阳光把一串黑黑的长影印在明艳欲滴的嫩绿草地上。而他想起来了,他终于回想起来那一刹空中的风和乐声都抖响了一下,然后骤然变了。那以后一直到他们回到团部,耳际缭绕的尽是一派充满生机的欢畅乐响。
后来雷班长就答应了换马。出发的时候,团场政委叼着烟卷说,拣几匹老实得抽也不走的马子给他们骑。军垦团场是一支退役的骑兵,他们的马厩里没有抽也不走的懒马和老实马。海拉提骑的那匹黄骠马面目狰狞,光滑的脖颈上有一块手掌大的皱伤疤;他骑的是一匹身躯粗壮的大白走马。然而都比不上雷班长那匹黑马,雷班长的黑马简直美得迷人。在马队里又挣又跳,浑身闪着一亮一灭的漆光。他看见雷班长那漂亮黑马时简直惊呆了,那黑马在马队里简直象一个在人群里光彩四射的太美丽太出众的姑娘。天山的一座座雪峰在头顶盘旋着移动,扰乱着云层里泄漏出来的晃眼的光霞。绿得让人难以相信的山坡一片片地迎面浮过来,又默默地退开去。哈萨克人的座座静谧的毡房安座在一些巧妙的角落,青灰的炊烟神秘地微笑着。他重心后倾,压住马臀,白走马拉开大步,两只打了铁掌的笨重后蹄击在裸石上,迸着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雷班长开始还笑着夸奖他,后来就一直听他大吹蒙古草原上的故事。那里是乌珠穆沁。那里一望无际、一日千里。那里的草浪茫茫万顷,牧场舒展平缓,那里是真正的大草原。可是那里没有高傲得蔚蓝的雪峰,忧郁的挺拔松林,白色泡沫象雪一样不透明的冲腾放浪的河。那里没有这么绚烂的野葡萄和暗绿的含蓄地滑过草丛的特克斯大河。当雷班长稍稍惊愕地张开嘴巴时,当他讲到那匹蒙古马在山坡上摔了一个圆圈跟头时,他紧跟着一句提出了换马的要求。
哦,我的黑马,他默默地回想着。
我的腰肢那么敏捷有力,骑坐那么随意轻松。晶莹的冰川即使在夏季里也从不融化,它映出了一个黑马骑手的矫健影子。一行行一排排松杉热烈地张开枝干挺直胸脯。从发蓝的深色林间,逆着阳光,一派明晃晃的绿草地环绕在马前马后。归途上赛马接着赛马,黑骏马佑助着我永远跑在前头。啊,那从伊犁就打开了的五彩长画,那从阿合牙孜东部的远山就奏响了的天山的圣乐。我懊悔无法一一记忆。我庆幸我这么牢地记忆着。不是人人都有幸遭逢的,不是谁一生都能够有一次的。蓝的晴空,雪的山顶,被远远的松林染成蓝色的山腰,从斜滑的半山倾泄而下的明亮的草原,哈萨克人的神秘毡房,飘浮的炊烟和巡走的云团,下游河谷上空的迷蒙,青春的年华和快活的心境,渴望中的烈酒和疯狂的奔驰,和姑娘完全是两回事然而又比姑娘更美更有魅力的骏马,一匹漆黑闪亮的黑色骏马,——都不是可以轻易获得的。它们的相聚,它们为你而在此时此地相聚为一个世界,这完全是真主的美意。
换马以后,雷班长跨着白走马不见了。他和行列中唯一的哈萨克海拉提并马在前。海拉提下颚坚韧,激动得面色通红。海拉提双手紧握缰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觉得在海拉提紧锁的眉间源源流着一支急骤动情的冬不拉曲子。叮咚的音响清晰地震动着附近的空气。那是什么曲子呢,他想问问海拉提,可是他只是朝海拉提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海拉提微微侧转一下那张刚毅的脸,还给他一个紧张的笑容。悦耳的冬不拉曲子响得更强烈,此时完全合上了八只马蹄在裸石上击打的节拍。那曲子是什么呢?Ak bulak?①或者是Engbek kuyi?不知道。也许那曲子应该叫海拉提,叫哈萨克,或者叫天山,叫美丽的生命。我们俩都不该去挖墓考古,他想道,我们俩也不应该去当农夫锄草耕土,不应该当干部和知识分子,不应该当兵切战士或康拜因手。我们俩都不应该工作,他快活地想。
喂,海拉提唤着他。
怎么?他笑了。
马奶子,海拉提挤挤眼睛,他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前面山脚下,在三株又粗又直的巨大塔松旁边,静静地卧着两顶毡房。那毡房其实又灰暗又破旧;他刚刚望见它们的时候还曾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它们的天窗是歪斜的。乌珠穆沁讲究搭成稳重浑圆的毡房,他以乌珠穆沁人的身份想对这两座巨大然而有些歪斜的毡房评头品足。可是他没有能。海拉提脸上莫名其妙地涨起红潮,他看见海拉提变成了一个孩子。从海拉提颤抖的眼神中那冬不拉声奏得急促了,象是要冲上蓝天捉住并裹挟那支飘渺的音乐。一束锐利耀眼的光照在谷间露出来的一角冰峰上,那儿白炽得能使人双眼一黑。小小的马队突然低低地齐声唤道:哦,汗腾格里。他知道这是绵延两千里的天山山脉主峰。他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看见这座传奇的主峰。太阳的光点在嫩绿的阳坡上闪烁成明亮温柔的一片,有只毛蓬蓬的黑花狗在那阳坡上舒服地打着滚。海拉提不是精神抖擞;海拉提不是自治区考古队的干部;海拉提不是在工作;他想。海拉提是满怀神圣;海拉提是哈萨克巴郎子;海拉提是在认真地度过着他最喜爱的生活。海拉提正在不语之间蒸发升华着。海拉提的全身四肢和每一寸关节毛发都正在迅速挥发成音符,正在叛变成一根牧草,化成这山谷里的轻风,企图逃之夭夭。
唉,我理解你,他赞美地瞟着海拉提僵硬的骑姿和悄悄痉挛着的脸。我们都不该干这些,我们俩最好从今天起结伙流浪;今天你带我来天山腹地,明天我邀你去蒙古高原。人们往往太粗心了,他觉得和海拉提相比自己也太粗心了,因为只有海拉提最早意识到今天的含义。海拉提一上马就深深激动了,显然是他的哈萨克的血燃烧着他。海拉提一直按捺不住地满面通红,声音在古怪地颤抖。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尊敬。人呵,他悄然地想道,人是多么不一样呐。
天山里的太阳不知藏在哪里,白昼是因为那些被强烈阳光照亮的一块块草地和山岩才存在的。群山夹着一个凹口,在那里露出了白炽的冰峰汗腾格里。它代替太阳照耀着天山草原,照射着向阳的草地和山岩。一共有五匹马在跑,五匹马的挂掌带铁的蹄子无声无息。头顶上,浓得象要坠下来的白云团疾驶着,蓝蓝的长空上层一定正起着风。马蹄无声无息地在一片片浴着阳光的绿草里划过,对准着那两座隐居深山的哈萨克人的毡房。太静了。四周静寂得象是人突然失去了耳朵。他在那一瞬间丢失了云间巡行的那支圣乐,也丢失了震彻他耳鼓的、从海拉提身上源源涌出的那支冬不拉曲。他仔细地想使自己想起来什么,他觉得自己正纵马跑向一个什么边缘。
忧伤的蓝郁和明亮的鹅绿都在无声中飞着。
其实,当他敏捷地从黑马背上一跃而下,扯过缰绳在拴马桩上打了一个活结时,当他匆匆瞥了一眼那位哈萨克姑娘就一头钻进昏暗的帐内时,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早就醉了。从清晨起,这世界就冲撞着摧毁着他,又多情地引逗着抚弄着他。似乎他在拼命地在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回忆一个名叫乌珠穆沁的地方,似乎他在拼命地寻找什么;但是实际上他醉了。他醉在其中又不知自己在哪里。他只记得,几个人在那顶巨大得惊人的毡房里坐定以后,他用考究的姿势盘腿坐下——这是乌珠穆沁赠送给他的本领之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回忆那个万里以外的地方,他的头脑有些承受不了这么辽阔的遐思。
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
他有好多个对于十年的数法。从那天以后,他在新疆,在地球上的这条美丽山脉里奔波了十年,或者说他的灵魂被空中穿梭在白云团里的那支圣乐挟卷了十年。后来他无数次睡过哈萨克人真挚的帐房,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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