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大坂
从邮电局的绿漆窗口里伸出一只手臂,朝他拼命地挥舞着。
“嗬依!jihdel!嘿!jihdel!”那邮递员用生硬的乌梁海方言朝他吼着。——就这样知道了那个消息。他茫然信马走去时,已经听不见雇来带路的瘸老头怎样和那乌梁海人胡扯。远山像一线刺目的闪烁的银霞。
他皱紧眉头,心里感到一片苍凉。马纲一下下地扯着他的手。
一个精光赤裸的小孩正在路边厚厚的尘土里爬行着,蠕动着。细细的淡黄色粉末均匀地涂遍所有的小胳膊小腿,还有肚皮、屁股、脸蛋。他盯着那干土堆里玩得专心致志的土黄色肉体,“是男孩,”他想。这光洁的肤色和白亮炫目的远山都频频向他闪着捉摸不定的光。
这是什么信号呢?马儿却自顾自地走着。她的眼睛里一定也闪着光或信号,也可能是泪光,她是挺软弱的。
走过县文化馆。吴二饼站在台阶上,正慢腾腾的擦着那副变色眼镜。“真的上么?小伙子?”他问。显然声音里带着点酸味儿。
“还有假的?咱爷们又不是你这号废物!”向导李瘸子不屑地插嘴骂道。
“别吹啦,瘸子!”吴二饼戴上眼镜,反唇相讥道,“你能。从青海,到新疆,咋连个老婆也没混上?……”
他费劲地听着。两个老家伙的声音极淡极远,飘忽不定。jihdel应当是信件,而不是电报。但又是走了四天的电报。电波总不会在哪里排队、等车、喂马料吧?居然四天才到达目的地。
干燥黄尘里那裸着的小孩朝前爬着,强烈的阳光晒着那涂匀了一层粉末的小光屁股。马喘着,牢牢跟定那小孩前行。再向前就是汽车站了:赶下午班车,明天能回到城里。接着,坐火车需要七十多个小时——也就是说,一共需要六天才能赶回她身旁。
这内陆亚洲的山前平原酷热无比。大地不仅曝烤在白日之下,而且蒸腾着昨天和几天前饱存的热气。马无言地走着,向导老李跟在后面。汗水淌在胸脯上。电报,jihdel。横亘前方的天山遮断了视线,像一线狰狞的银色屏障。她此刻一定在流泪。一定那样:默不出声,任泪水在颊上流淌。单调的马蹄音也随着这一切,踏着枯燥的节奏,啮咬着人心。
不管那乌梁海蒙古人怎样称呼电报,这该死的消息已经走了四天。而且他至少要六天才能赶回去。十天,十天后她会怎样呢?平安地度过这场劫难,还是死于大出血?
“流产。大出血。住院。能回来吗?”这电报语言也和马蹄声、和倾泻在大地上的白晃晃阳光、和这肮脏街镇的呼吸、和一切保持着同样可憎的节奏。踢踏,踢踏。马耳朵一耸,一耸。树叶子哗啦,哗啦。十天,十天。
“走哟,尕兄弟!”瘸老李催促着。光屁股的小孩儿在阳光里蠕动。前方的天山像露出牙齿。他感到头疼起来,似乎牙龈也肿起来了。毒阳狠狠地灼着他的脸,烤着他的心。他觉得心里也燃起了一片毒火,那火苗烧得他要发疯了。
这县城的土街很长,他收着马,慢慢走着,一言不发。他紧张地想着什么,汗流浃背。
耀眼的阳光下,那小孩还在土堆里滚着,爬着,若有所思地。奇怪的孩子!他不觉被那赤裸的小小肉体吸引住了。
“大出血。能回来吗?”这样的电文一定会使邮电局的人投去惊奇的一瞥。十天以后,她会怎样呢?难道她真的会从这世上消失么?那可能消失的。难道真的能是她——那还在少年就结识了的、温柔而真诚的她么?
当他坐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时,曾默默地下决心要干成件什么事;他想到过那些当装卸工和卖大碗茶的同学,想到那些在麻省理工学院已经读到博士课程第二年的朋友,也想到过那些拆开了能熏死人的、文质彬彬的人。他们都似乎催着他到这儿来。
这条尘土飞扬的街一会儿就将走完。十天,这个冷冰冰的数字。他还什么都没干成。而十天之后一切只会剩下结局。还有五千公里以上的路程。——不管结局怎样,反正他已经决不可能跨越这十天和五千公里的时间和空间了!
那孩子在黄土粉末里沐浴够了,站起来朝前跑去,横着穿过他面前的土街。
哦,这挺着鼓鼓的圆肚皮,逆着阳光奔跑的小崽子,简直就是一个玩弄大自然的、胜利的生灵。而自己的那一个却——失败了,夭亡了,悄无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她也是一样。如果十天以后他捧着一个骨灰盒从地铁车站里走出来,那些大都市里流水般涌来的姑娘们女人们照旧会快乐喧嚣,向着他迸射出生的活力。就是这样:弱者的悲哀分文不值。
“能回来吗?”她真能选择语汇。电报纸上这行打印的灰色字迹里,既有她的心境,又有她的冷静。马儿走着,前面是银行的高台阶。
他慢慢地收着马缰,手上青筋突起。马儿站住了。让艰辛奋斗的弱者也得到一份胜利、一份补偿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漆的银行牌子。
“牵着马。”他低声吩咐向导。
当他从银行大门里走出来时,全部公款都已汇至大坂彼侧的县城。这是一种自带凭证的汇寄方法。
现在即使后悔也晚了。只有翻过那道银色的、像大地的狰狞尖牙般的大坂。
路过长途汽车站时,他闭上了眼。两匹马用力跺着坚硬的土路,甩着鬃走着。心头那火苗变小了,开始持久地一舐一舐地燎着他。牙龈完全肿了起来,生理的反应居然这么迅速。
他踢踢马腹,两骑马奔跑起来。
前面那大坂冷漠地矗立着。
李瘸子爱吹牛。据他说,他精通各大山脉里的每条道路,几十年专给各路军头、诸色衙门当向导。
“你这匹马,”他怀疑地盯着这瘸老汉胯下的那匹三岁杂毛红马。“这马能上大坂?”
“行,行呢。”老头不介意地应着,“那一年,我们的马子全垮啦。走到贼疙瘩梁,有个庄户。他妈的,门口绊着个马子。我枪栓一拉——”
他厌恶地打断了这老江湖:“你专门给盛世才的兵带路?”
“还有老毛子俄娄斯。那年回回马仲英进来,也掂一摞子银洋求咱。再后,帮咱解放军干过。再后——”
他不愿再听这青海老汉吹牛。马放开大步,芨芨草丛唰唰擦过马腿。松树林子近了,白桦林子近了,大山四下围合过来。那个光屁股的娃娃在阳光烤透的尘埃里安静地爬着,肤色像熟悉的小麦。世界多丰富:钻山钻熟了也成了一种职业。这老头为着每天两块五的工饯,骑上匹小马就往冰山上爬,而且像去娶媳妇那么瘾头十足。雪线稍稍上移了,大约在两千米海拔以上。广播说出口风力七级。山口就是大坂,在那道传说是冰封的大坂面前,科学院的考察队撤退了。
他只担心瘸老李那匹粉色杂毛的三岁马。
“这马是春天驯的?”他问。
“不价!去年它才两岁口,咱就把狗日的压出来啦。”
他不快地说:“去年你骑的就是它?”
“哪!人家科学院一下就雇了好几匹!又驮人又驮料。就是走个半截子。他妈的,工钱少挣十几块。”
这回你骑个癞皮狗找我开心来啦,他敏感地想,“快走,”他吩咐。
牙疼。用舌头轻轻一舐,妈的,所有牙齿都松动了。他皱紧眉头,阴沉地望着前面的深谷。潮闷的风从云杉林子和密丛丛的草棵里吹来,马蹄踢动石块,单调地响着。
你骑着个马吔,我扛了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老李乐滋滋地甩开右镫,弯过瘸腿在马脖子上盘了个二郎腿。这小调八成是个青海的土匪调。“诺们子两个”,他知道就是“我们俩”。可这歌调门很野,他感到山谷里明显地被这老头嚎得变成了绿林世界。
“老李,”他喊道,“走快点!”
马蹄重重地踏着石块。山脉正缓缓向背后迂回。蹄声嗒嗒——离妻子,离夭亡的孩子,离电报或者jihdel都愈来愈远了。
“能回来吗?能回来吗?”他紧闭上干裂的眼角。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在婚后不久。
“怎么办?我们刚刚开始补习啊,生孩子时,正赶上结业考试……”她注视着他。
他心烦意乱地大口吸着烟,坐立不安。
“……而且,那会儿也正好是研究生考试的日期,你怎么温书呢……”她自言自语地和他商量着。
他一口烟呛在肺里,剧烈地咳起来。
“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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