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最后的野象谷
对于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象,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通过图书在心灵上打下深深印记的。“盲人摸象”的典故,盛誉象之庞大;“曹冲称象”的故事,极言象之沉重。这流传千古的“一摸一称”,不仅开启了代代童稚的心智,而且还似乎向人们透出这样的信息:大象不同于虎豹狼豺,是人类最可亲近的动物。实际上,象作为一种复合型的文化符号,早就凝结在华夏文明的篇章里。上古时代,黄帝乘坐的象驾之车,曰“象车”;古代,宫廷中贵妇人身穿的绘有各种图案的礼服,称“象服”。汉代宫廷里曾养活着一批“象人”,其职责是同擅长乐舞的优伶,在朝贺或宴饮时,一道献艺。象棋是我国最为普及的传统棋种,古即有之,当今的博弈规则,远在宋代就已定型……然而,由于大象在我们的视野中早就“淡出”,当今十三亿国人中,虽有诸多人观赏过大象,但那仅是在一些大型动物园里。真正能有幸看到野生象者,恐万不及一。
几年前,云南边防部队一文友在军艺进修时,曾多次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西双版纳的野象谷,特别是野象的那些神奇的故事,曾在我的心海里溅起过久久难以平静的涟漪。
今年初夏,当我走进西双版纳,探访了这里的几处热带雨林后,便暗自拿定主意:一定要看看野象谷,决不与野生象群失之交臂。
野象谷,位于版纳首府景洪市东北四十公里处的勐养自然保护区内。勐养,西濒纵贯版纳全境的澜沧江。在傣语中,“澜”为百万,“沧”为大象,澜沧江意为“百万大象之江”。
到达野象谷时,已是日暮时分。我与陪同的当地部队文友一起,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沿着谷右侧密林中高架的观象走廊,直奔大树旅馆。所谓大树旅馆,实则是一间间架在大树枝桠间的小木屋。小木屋面积不足八平方米,是用木板篾笆搭成的。屋内两张小铁床之间,安放着一小小桌几;插入屋内的塑料管,可将山泉水导入。这里除了以烛代电外,起居盥洗,倒还方便。大树旅馆下边,从雨林深处流来的湍急的三岔河,在此打了个弯儿后,水势渐缓,形成了一个平坦的河湾。这河湾即是有名的“象塘”。大象有喜食盐、硝的生活习性,象塘水底的泥沙里,含有盐、硝之类的矿物质。大树旅馆的服务员告诉我,只要耐住性情,在此伫留二至三日,准能看到野象,一饱眼福。近半个月来,已有七批野象群光顾过这象塘……黄昏来了,野象谷笼罩在莽莽苍苍的暮霭之中。朦胧的月光,初闪的星星,不动的藤蔓和树梢,加之偶然传来的几声猿啼鸟鸣,小木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寂静。正是有了这种寂静,才使我能把全部情感,都转移到对大自然的感知中。
“静坐云生衲,空山月照真”,面对着插在小几桌上的幽幽烛光,我并没有感到孤独。寄身于古树上这狭窄的小木屋,我仿佛觉得更能和雨林中的万千生灵,去进行无声的交流,它们也仿佛在向我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或让我暗自发笑,或令我心生愤懑,我也为它们的命运与遭际而怜悯,而悲哀……生命,是自然界的最大秘密。有关食草动物大象的生命密码,恐怕只有上苍才能诠释。地球上有象两种,即非洲象和亚洲象。同为象身,但两者差异之大,却不可究诘。非洲象的身高和体重均大于亚洲象自不待说,仅就生理特征和性情而言,也天差地远。非洲象不分雌雄,皆长有牙齿,而亚洲象仅雄性生齿。非洲象性情暴烈,很难驯养;亚洲象温良驯顺,与人无忤。两洲之象的区分还在于,亚洲象额部两侧皆长有人称“智慧瘤”的鼓突,而非洲象却无此明显标识……应该说,亚洲象是上苍创造的既有恢宏气魄,又温顺纯朴的伟大生命。它们那似墙的躯体,如柱的四肢,米余长上翘的门齿,令人“望之俨然”;而那灵巧自如的长鼻,短脖上那两只扇形的巨耳,硕大头部嵌有的两只含着柔情的小眼睛,又使人“即之亦温”。当它们方步慢踱时,悠悠然里透出绅士风度;当它们撒野狂奔时,能踏得山谷隆隆作响,又显示出所向披靡的雄壮。
上苍创造了万物。自誉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无时无处不在企图去统治一切生灵。当人类把目光瞄向大象身上所具有的优良特质的时候,一部长长的有关大象命运的悲喜剧,便徐徐拉开了帷幕。
版纳是古代“百越”的一部分,亦谓“滇越”。“百越”曾有“乘象国”之称。傣族先民刚刚迁徙至澜沧江畔时,阴翳蔽日的雨林里,猛兽成群,吞噬人畜,傣家人的生命和财产,朝夕难保。先民们发现,喜食竹笋和芭蕉叶的大象,凶兽不敢近其身,便在新辟的村寨旁,广植翠竹、芭蕉,诱大象来食。象群一到,张牙舞爪的虎豹则退避三舍……“傣依象,象靠傣”的谚语遂由此而来,象也成了傣家人的守护神和吉祥物。不伤害大象,遂成了傣族世代相传的成规。
久而久之,傣家发现象是可以驯养的。象一旦被驯化,则对主人俯首帖耳,矢心不二。傣家纷纷驯养之,少则三五头,多则十余数。
先民首先用象来耕田。大象耕地,勿需犁具,仅凭那盆大的四蹄。随着主人的几声呼唤,大象跃入田畴,四蹄蹈地,水飞土翻,壤糜泥易,萍烂草碎。牛耕,比之这瑰意琦行的象耕,实为等而下之。
大象,也同时成为“乘象之国”的主要运输工具。人们到雨林中搬运木材,象那灵活而有力的长鼻,成了伸展自如的“升降机”;那宽阔的脊背,也成了无遮无拦的“大车厢”。一象之工作量,常抵得上六七十名壮汉。
象的力量如此之巨,胃口也必定大得惊人。小山似的一堆翠枝嫩叶,不足大象一日之餐。但当时雨林中有大象食之不尽的各种植物,傣家只消派二三顽童,蹲踞象背,便可驱象群悠哉游哉地去雨林牧放。顽童们即使熟睡于象背,其家人也毋庸提心吊胆,有了象这忠诚的守护神照看,凶兽休想动顽童半根毫发……见民间养象未耗费一点儿资本,却收到鹰拿小鸡、鹫捕燕雀之效,官府当会艳羡不已。于是,官府或摊派农家或遣使仆人,到处建起专事驯养大象的曼掌(村寨)。《蛮书》记载,金代中期,傣族头领在滇西南建“景陇金殿国”,仅官府驯养的象就多达九千余头。
讲派头、摆阔气,是一种带普遍性的社会意识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规矩与排场,就是中国封建文化的总和。象的庞大与温顺,自会给昔年的统治者们,提供了炫耀权势的想像空间。农家乘象,仅是以象代步;而各级土司乘象,则为了显示他们的尊贵。明代文献中,曾这样记述土司乘象时的奢华:“俗以坐象为贵,以银镜十数为络,银钉银铃为缘,鞍之面以铁为栏,漆以丹,籍以重裀,悬以铜铃。鞍后奴一人,执长钩为疾徐之节,招摇于道。”大象被如此繁文缛节的披金挂银,被如此煞有介事的珠围翠绕,简直变成了一座让土司们展示轻浮与虚荣的“大观园”了。
在冷兵器时代,统治者也很容易想到将大象用于战争。公元前3世纪末,迦太基名将汉尼拔,曾率领军队及受过训练的大象群,历时半月翻越阿尔卑斯山,攻打罗马。英勇的大象们,在听到号令后,便不假思索、毫不犹豫、本能地黑云压城般地冲闯过去,重创了罗马城。中国有关古籍中,也记载了象群上阵的威武:“象披甲、负战褛、若栏盾,悬竹筒于两旁,置短槊其中,以备击刺。”李白在《象》诗中吟道:“神象何年至,传闻自战场。越人归驾驭,未许鼻亭狂。”诗仙虽未描写大象参战时的激烈,却把鏖战后大象安然自若的神态,状描得如画如真……‥‥‥丽质往往容易破碎,优美也常常抵御不住人的侵袭。中国有古语曰“象齿焚身”,意为象因有了珍贵的牙齿才导致被捕杀。西非的象牙海岸共和国之名称,就是因为当年葡、法殖民主义者,疯狂掠夺非洲象牙而起得的。大象通身是宝。其骨其肉其胆,均有药用价值;其皮乃制革的上好原料。当然,最名贵的还是象牙。历史上,滇南土司多臣服于中原天朝。驯象、象齿及孔雀的翠羽,向为代代土司,上献朝廷的贡品。一只精美的象牙笔筒,可让皇上龙颜大悦;一个玲珑的象牙雕球,可令后妃齿牙春色;一管管象牙雕成的毛笔,可使文渊阁的学士们身价倍增;一只只斗蟋蟀装芡草用的象牙筒,也可叫王子王孙们颐指气使……直至清代,象的进贡仍未间断。清人在《贡象行》诗中,描写了土司遣人驱赶驯象晋京途中的场面:“巨象垂牙鼻倒缩,小象蹒跚重千斛。喷砂卷石山谷动,居人呼汹避入屋”……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会呼吸的陆地动物中,大象无疑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者。庞大和力量,是上苍赋予它们的惟一“特权”。当它们以这“特权”与精明的人类展开较量时,这“森林霸王”却不得不迎风披靡,节节溃退。
在古代,华夏大地的广袤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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