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霍山探泉  

时间:2017-11-16 14:58:00 5A范文网 浏览: 经典美文 我要投稿

  李存葆:霍山探泉  

  我青年到壮年人生的“华彩乐段”,是在济南度过的。济南别称泉城,泉曾是这座城市最具人文个性的标识。

  趵突泉池中,曾有三股大泉争喷竞涌,湍急的浪朵高出水面三尺有余,浪涌丛中传出的声音若隐雷滚走,那是地母献给人间音域宽广、音质雄浑的仙乐。黑虎泉有石雕虎头三尊,从“虎口”喷射出的三抹水练,阳光之下,若霓若虹,那是上苍用奥妙的丝线为它的子民织出的“心灵锦缎”。珍珠泉中,从不可悉数的泉眼里冒出的千万颗“珍珠”,像一群群顽皮的精灵,蹦跳起落,那“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玄妙,是造物主用魔幻的巨手,端给生民们的“精神圣餐”……从有着七十二名泉的城市中走出的我,曾武断地认为,可以“走遍天下不看泉”了。谁知,自上世纪末的一个春日,当我从大西北归来途中,造访了黄土高原余脉上的霍泉之后,它竟成了我心常所系、情常所牵的地方。

  1999年初春,青海武警某部一文友,邀我到大西北去体验那里的粗犷与荒凉。当时,我正准备动身赴山西洪洞县,去搜集明初有关老槐树下农民大迁徙的资料,走一回大西北,也许更有助我对人类生存环境和空间的思考,遂欣然践约。我在大西北高原上走陇西,穿定西,越西海固,近一个月的行程下来,当初的神奇感、新鲜感,都被风沙的抽打和干渴的煎熬,驱逐得荡然无存。那一座座窳劣的远山,像头头被剥了皮的巨兽的干尸,僵卧天际;那一道道突兀的近塬,像只只筋骨风干的鸵鸟爪子,死箍在没有半点绿意的颓壤上。水在“三西”的奇缺、稀贵,任凭人们怎么想象也不以为过。那“一碗泉”、“两勺潭”、“三瓢坑”之类的地名词明意显,毋庸喋喋。但文友对“狼抱水”的解释,则深具酸楚意味了:在一大旱的春日,一只渴得口腔里冒出火来的狼,伸着长舌,焦躁地奔窜着,寻找着,当它在山垭间发现一仅能放进水瓢的水汪时,无神的眼睛睁大了。它拼尽全力将头塞进狭窄的石间,贪婪地狂饮着,恨不能将泉底的泥沙都吸进渴极的胃腔。这泉是左近山民的救命水,见狼来抢饮,男女老幼纷纷抡起棍棒,雨点般朝狼身上猛击,而狼却宁死也紧抱着水坑不放……类似这种人与兽与畜争水的悲剧,在“三西”随处可闻。在这里,生命被渴念烘蔫了,岁月被渴念烧焦了。

  在一道黄压黄的峁梁里,我们遇见一位老农,他的面孔酷肖油画家罗中立笔下的《父亲》。老农边刨地边用粗粝的嗓门吼着“花儿”:“我嗓儿天天干得冒白烟儿,老天爷你也该下雨了……”他那嘶哑而悲怆的嗓音令我周身战栗。我仿佛觉得,虽然这老农的一大半生命早已被渴念煨糊了,但只要血管里黏稠的血还未凝固,他仍要用另一小半去同干渴抗争。这老农那刚性和韧性的“生命海拔”,应该比我这来自京华的人高出五千米。

  周身载着大西北的风沙,心灵也驮着难以言状的干燥,我来到临汾市的洪洞县。见昔年舟船为路、碧波为程的汾河,早已处处断流;见位于临汾的河段,也已变成几步即可跨越的污水沟,我的心境并不比在大西北时轻松多少。临汾的朋友见我神色悻悻,便撺掇我去洪洞县的广胜寺“放松放松”。

  广胜寺位于洪洞城东北隅的霍山南麓,它始建于东汉桓帝建和元年,后经历朝历代的扩建和重建,于宋元时便已成为名驰海内外的佛家胜地。开国后,国务院首批公布了全国77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广胜寺即为其一。广胜寺由上寺、下寺和水神庙三大古建筑群组成。上寺中明代用七彩琉璃建成的飞虹塔,被今人称为“中华第一塔”。而使广胜寺名重佛界的当首推上寺中珍存的“赵城金藏”。这部洋洋六千万言的佛藏,乃金代僧人费时三十载,在木板上镌刻成书,向被推崇为佛教典籍中“珍宝中的珍宝”……车在叶罩枝蒙的广胜寺下寺的山门前停了下来。我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已被重重叠叠的绿包裹了。不知不觉间,我抵近了一个六亩见方的碧池旁,那多日枯涩的眼睛一下被燃亮了。但见池水清绿凝碧,在春阳的拂照下,耀金闪银,鳞波泛泛。轻风吹皱了池面,缕缕潋滟的光带,宛如一条条素绢在水面上飘动。微风徐去,池中倒映出山、树、亭、榭的倩影……我多日郁闷的心绪很快就释解在这荡漾的春水里了。

  正当我忘情地凝视着这深达两米、清澈见底的池水,并为它的出处而纳罕时,洪洞的朋友告诉我,这池名叫“海池”,池北端有五股自古从未停喷过的神泉。我趋前寻视,果见在三株龙干虬枝的古柏下,有五股泉水从池底汩汩冒出池面,喷涌着,旋转着,宛若五朵硕大的白莲花在不停地怒放。我在海池四周凝睇,又见池内还有不计其数的小泉眼,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泡从沙底潺盢而出,如万斛珠玑,倾洒池内……两难具,二美并,这就使得霍泉既有济南趵突泉的壮伟,又有其珍珠泉的瑰丽。

  从唐人王维诗中“白草三冬色,黄云万里愁”的陇西,来到明人笔下所描绘的“松老栖云鹤,僧闲种水田”的广胜寺,强烈的对比,巨大的反差,不由使我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叹:生长在霍泉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卉,一虫一鸟,一鲫一鲤,实在是太幸运,太惬意了!

  我知道,我的这迥异于其他游客的感受,盖源自我刚刚结束的“三西”之旅。

  在“三西”,要想窥见水的天使的一面,那实是敲冰求火的幻想。在那里,水是极端刻薄的妖魔,由于它掂斤播两般的吝啬,不知给那里的父老乡亲们,酿造和导演了多少焦渴的“新世说”。

  “三西”家家户户土夯的水窖,是维系生命的“救世主”。那里年平均降水量仅为区区200毫米,且大都集中在七月份。那靠夏天接雨水、冬日扫薄雪积蓄的窖水,全凭性情飘忽不定的天公所恩赐。那里的男子汉,大都在出生和谢世时各洗一次身子,几乎“经年不沐浴”。姑娘出嫁时所多出的一次洗浴,则是相约俗成的一种特殊的照顾……“水贵如油”的说词,在“三西”没有丝毫夸张的水分。仿佛那里的每滴水,都能成为润泽生灵的甘霖。男子以家中水窖的深浅夸富,姑娘以对方水窖蓄水多寡论嫁;对登门的乞讨者,户主常是宁给一个馍也不送一碗汤;人们走亲访友时带上一罐水,会使主人眉开眼笑,如沐春风……当人成为旱魃掌中的玩弄品时,处在同一片苍天下其他生灵的命运,就更不言而喻了。

  在青海武警某师招待所里,文友让我看了一部已被多家电视台播放过的专题片。该片是一电视工作者在搭乘部队运水车下乡时,无意间“妙手偶得”的。

  青海一沙漠边缘地带的居民,常年靠军车供水,每人每天供水量严格限定为三斤,其中还包括家畜用水。一天下午,一辆送水的军车在沙漠唯一的公路上疾驰,忽见一头老牛狼奔豕突般地冲上公路,举起前蹄拦住了军车。军车戛然而停。险些被撞翻的老牛毫无惧色,用两只犄角死死地拱住车头。司机猛按喇叭,老牛仅是抬头望着车窗,身子却纹丝不动。押车战士跳下车来,大声喝斥、推搡老牛,老牛还是不肯挪动半步。人与牛僵持着,对望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老牛仍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车上的水箱。在这之前,运水战士也曾数次碰到过牲畜拦车乞水的事情,但它们没有一头像这老牛如此执着和无畏。天已向晚,后面的车越压越多,几个司机走过来或扭牛角,或拽牛尾,老牛仍是杠着不走。遂有司机抱来干柴,试图点火驱牛。牛的主人闻讯而来,抡起手中的皮鞭,朝着老牛那缺毛露皮的脊背上,一阵狂抽。老牛鞭痕累累的身上,顿时渗出殷殷血迹。老牛哞哞哀叫着,还是没有离开之意。运水战士见状,情怀大恸,他决计宁愿背个处分,也要给这老牛一盆水喝。当战士将一盆清水摆放在老牛的面前时,令人荡魂摇魄的一幕出现了——老牛没有将头伸向水盆,而是扬脖回首哞哞吼了几声。随着这苍凉且让人揪心的呼唤,一头牛犊从沙梁背后窜来,猛地把嘴插进水盆,将水吸了个一干二净。少顷,小牛才抬起头,感激而满足地望着老牛。老牛那慈爱的眼睛里,似有浊泪渗出,它伸舌爱抚地舔舐着小牛身上那干燥而缺乏光泽的茸毛。没待牛的主人再挥鞭轰赶,老牛便领着幼仔,走下公路,迎着猩红夕阳的残照,远去了,远去了……牛马同君子。老牛这舐犊之情,会让词典中所有有关“爱”的诠释,都显得失重和苍白。

  江河溪海,雨露霜雪,历来都是文人骚客的审美客体。“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蔼蔼溪流慢,梢梢岸筱长”……这些古代诗人的清词丽句,曾在多少代人的心泉里溅起美的涟漪。但在“三西”,水的审美价值早被干旱全部蒸发掉了,剩下的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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