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乔太守新记
忽然有许多读者写信来在找《乔太守新记》,于是皇冠决定重印这本书。八年前的书,收集了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写的九篇小说,现在再来翻读,虽然不至于到想要把它灭迹的地步,亦处处教我心惊肉跳,往往竟不能读完一篇,赶快扔下了。
年轻的时候,自怜自负各种的幼稚,只因为年轻,似乎就都可以被人原谅。然而我不免感到岁月流逝之叹,就像今天早晨给花换水,荷兰玫瑰娇婉的粉红色,让我愀然发现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原来,花是会凋谢的,人也要老。我是怎么也绝无可能再写出那些青涩可笑的文章了。目睹个人成长的痕迹,想着千千万万多少在生活的人,他们的平凡与真实,是连你想要来为他们记录作传,也嫌多余。我宁愿自己身在其中,而不是什么小说作家。
一九八五年五月景美
观音山下的潮水初涨,春风生兮潮水,乘着今年第一季的盐湿,停在相思树的新叶上。电脑择友的海报,哗地贴遍了校园的相思树,在春风里向行人招呼。
成宇和莎莎路过侧门的海报栏,停下脚步;莎莎一手叉起腰,偏着头,学起小学生念书的腔调:“电脑择友。电子计算机科学系主办——MyGod,坠死人,当今电子,计算机之普遍,应用及受重视,已是不容置疑的——”
“得了得了,上咱们小乖的课去……”成宇拖住她走开。
莎莎一边听由他拉着走,一边还平板直调地念:“……的事实,渐渐的,电脑可以说是与我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乱盖。有这句?”
“编的——怎么,不行啊?”莎莎将他手甩开,一副横霸相。
“行,行,谁说不行了。”
莎莎索性在岔路口停住,嘟起嘴巴横他,一头蓬松的短发。成宇反正知道她就是这样,食指伸上前去,点在她唇上,眼里给了她一个吻:“下完课,晚饭,等你一道。”说罢,转身走了。
“鬼才跟你吃饭。”莎莎后面喊。成宇回过头来挥挥手:“老地方。”
莎莎这边要气又不知气些什么好,见他跑去,一套牛仔裤、运动衫,紧紧地扒在身上,夸张着全身扭曲而结实的肌感;那运动衫一看就是地摊上五十块钱一两件的货色,胸前印着猴子、河马之类的图案,真是热带的草莽沼泽。她想着怎么认识了这样一个人,四肢发达的。
一束杜鹃花开出路边来,莎莎心中一阵杀气,手里的皮包便直挥过去,把花朵劈落了下来。
傍晚,两人在店里吃凤梨,成宇从裤袋内掏出一叠白纸,摊开来铺在桌上,“电脑择友。”莎莎一见很讶异,打他一个手背:“有我还不行啊?”
“别吵,有个idea——”成宇的凤梨这时先吃完,叉子便越洋而来。“嗳,嗳,客气点!”莎莎半途拦截,一施压力,将叉子蹩在桌子中间,进退不得。成宇倒是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任它卡在那里。“咱们来试它电脑灵不灵。”
莎莎听着,叉子收了回来,一双单眼皮牢牢地盯住他。
“这,对方资料栏,画画一二三就行。我填的条件都来符合你的,你的也符合我,看看咱们配不配到一起。怎样?”
半天,莎莎没有什么反应,两手托住下巴,嘴里叭答叭答地嚼凤梨,拿眼睛瞄着桌上的纸张。
成宇自嘲地笑了笑:“好玩嘛。”又分出一张交给她,“这——回去填一填,糗糗他们电算系。”
“我们班代早发了一张。”她将桌上的那份,懒懒地拿起来,随意看看,两肘照旧撑在桌面上。“这兴趣么——我要看书、思考的。仪表,端庄。喜爱刊物,文艺,哲学也可以。发型,鬈发。视力,近视而常戴眼镜——你啊,没半个是合我的条件。”她故意去刺成宇。
“讨贱!要个近视眼儿。”
“像你,一点二,一点五。成天只会游泳、打篮球——”
“你呢?郊游、烤肉、舞会,加上紫罗兰什么萤窗小笺,咱们倒没来瘪你——”成宇说着,忽觉一个男人竟也撕扯这些,无趣得很,便断了话,回身招小妹来付账。
莎莎装作没懂他的意思,自顾说她的。分析着大学的情侣顶好是大一配大三,男的早两年毕业,正是服兵役去,兵役一完,恰好两人携手创业,男女同进退,再理想没有的。这么一讲,暗示出成宇和她的大二配大二,已是先天不足的了。
成宇见她大拇指跟食指那样精致地捏着叉子,还翘个兰花指。叉子上有块凤梨,久久不吃,只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看着不像是莎莎,十分陌生;而她竟然这样精明,成宇感到有些莫名的悲切。莎莎觉得他的沉默,一抬眼碰上他注视的眼神,惊了一下,自己很不好意思,整个人也就柔和下来。
步出店门,莎莎踮起脚跟,作个手势和他比身高,笑说:“一八○点五,绝对优势。”
成宇知道她那些女同学都羡慕她,有一个一百八十公分的男朋友,足够的本钱穿牛蹄鞋。他想着今后还是该多跑跑期刊室。
电子计算机,于是,乘着春风来,拂入庄敬馆的罗帏梦里。
莎莎的寝室一共六个人,除了她和阿娇,每个仍都是单身女郎,这便一阵风地热起来。几个人洗完澡,有的卧在床上,有的盘腿坐在塑胶地板上,填着单子。她们一边画格子,一边十分刻薄地奚落着自己,借来冲淡些什么,像是大家只不过在游戏罢了。
露丝一双长腿跷在床栏上,说:“我这麻豆来的农家子弟——瞧瞧这省籍么,还是填台客有保险些。”跟着就学起台湾国语来:“喔,他拿眼睛白的地方给我看一下,我就很生气,就拿石头大力给他敲头,于是喔,那血就流出来,后来,我就跑,跑,后来就跑给他追啦。”大家还没笑完,毛虫马上也和上去:“要我嘛,填他个华侨。印尼华侨。先见面,我就说,李同学,我们来玩个急口令好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反吐葡萄皮。”
她们后来晓得了成宇出的点子,都来鼓励阿娇和她的小李子也参加,多一对证人更好。
莎莎一直和众人嘻嘻闹闹,心中却另有想头,迟迟不画下号码,待大家散去后,将单子夹在笔记簿里,独自登上七楼阳台,选了有灯光的内晒衣场坐下,仔仔细细填起格子来。对方资料栏内,她填着:兴趣,看书、思考;仪表,端庄;喜爱刊物,哲学;发型,卷发;视力,近视而常戴眼镜;血型,她想都没想,即刻选下O型;O型刚强、果断,是个充满男性气魄的汉子。
填完之后,她细心把单子折好,装进信封里;每一个折,必拿指甲熨来熨去,直至峰脊锐利得都起了毛边。外晒衣场上还有没收的白被单,黑暗中临细风摆动。漫天的星斗闪烁,坠落在梦里都要笑她。莎莎拂拂额前的刘海,觉得这件事情是很正经的。
寝室内这一阵子,大家纷纷换下长袖的睡衣睡袍,短袖的,露肩低胸的,重又翻出皮箱来,整栋楼登时明亮了一度,处处仿佛闻得见香气。
莎莎着一件泡泡纱长睡袍,白底紫色碎花,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本《悲剧的诞生》。刚沐浴过,手指一根根新洁而修长,轻轻地撩着书页。小小的铅字,蹲在纸上,一行一行,很安静。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行伍里,向她亲切地打招呼,连那尼采也要嗅到资生堂的暗香。她又翻到末页瞧瞧,一排横飞的花体签名,圆珠笔墨水湮入纸张的每一丝纤维,像柔韧的黄土上,杂了几根鲜白的草根,深深地印着牛车的辙痕,叫人都闻得着土地。黛斯蕾·左,购于牧书园。她看着,觉得整个人静静地,静到了底,便要凌风飞去。
“左莎莎在吗?外找。”寝室门口探进一个头,临去前,俏皮地加上:“Boy。”
“Thankyou.”莎莎心上一震,又似早在预料之中,娴静地站起来,挪开椅子。这来者当然不是江成宇。
前几天,她们收到电脑中心的回音,正是中午下课回来,一屋子闹成一团。露丝嘶地扯开信封:“啊——王金土。没戏唱了,没戏唱了。化工三、王金土,毙了我……”毛虫的华侨朋友叫D·H·吴,也被大家取笑了一番。莎莎怀一种与她们不同的心情,不愿当众拆封招笑话,早先借故去厕所,在厕所内抽出名片。李慕云,她轻声念出,恰好隔壁一间按下抽水马桶,哗啦啦的一声,莎莎不觉好笑:“哟,还应我呢。”阿娇跟小李子原本凑凑热闹的,果真配成了一对,轰动一时,传闻电脑中心还要来访问他们。莎莎却配个李慕云,人家倒也不管,成宇那边,她就骗说并不曾去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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