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蝉声,寂静的世界
林维端站在讲台上向学生们望着。
教室里的学生稀稀落落的。今天只来了二十多人。往常,这班学生是七十八人的。自从毕业考试之后,有很多已经不来了。要升学的有五十六人。补习了一个多月,现在联考也过去了。今天早上,原来只来了七八个人,他要他们挨家去叫,下午再来。可是,现在3点多了,也才只来了这二十多人。
“学生们是多么忘恩负义!”他站在那里,忿怒地望着他们。“升学考试过去了,你们就不肯听我的话了。”他说,“昨天,在考试以前,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今天来对答案吗?”
“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几个人?”
学生们张大眼睛望着他,他们回答的声音和表情极不相称。他们说:
“不知道。”那声音淡淡的,冷冷的,简直就带着嘲讽。
昨天联考的时候,他一直守在考场,有人考得不坏,有人却是失常。徐小宝的应用题错了三题。徐小宝在班上成绩算是好的,从五年级有补习的时候开始,她一天都没缺过补习的。他想不到她会错三题。黄习勤错了四题,阅读测验也没做完。陆永新也没做完。
他感到十分气恼。
“你们都昏了头吗?”他问,“平常我没教过你们吗?”
他准备把这些联考的试题,再给他们讲解一下。
人数太少,等一下再讲。“等一下可能还会有学生来的。他们只不过是迟一点而已。”
他想着,走下讲台,来到窗前。窗外是一条沙子多、水泥少的走廊。那走廊就是两年来,这班学生活动的空间。他们的教室在三楼,他不让学生们到楼下去,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下课说是十分钟,但他只让他们上上厕所,跟着就回来做算术。这时,他忽然看见窗外靠墙的地方有两个人影一闪。他立刻认出了他们。
“张富年,吴美玉,怎么不进来?”他走到教室门口,严厉地说,“已经晚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张富年剃着光头,戴着眼镜,头上冒着汗。吴美玉是个瘦瘦苍白的女生。看见他走过来,两个人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回身朝楼梯口跑出去了。
“回来!回来!”他往前追了两三步,站住了。他听见张富年喊:
“吴美玉!我们不要回去!回去要挨打的,我们已经毕业了!”
他怔住了。望着那空空的走廊,空空的校园,校园里满是阳光,那几丛扶桑,和一行尤加利,在强烈的阳光下,涂了些浓浓的阴影在泥土地上。他好像很久没有注意到那些扶桑和尤加利,它们都长得又高又壮了。那尤加利刚移植过来的时候,细细幼幼的,用木枝架着。现在它们又高又直,两年的功夫,它们长大了。
“是的,它们长大了。”他望向那条田埂,张富年和吴美玉正一前一后地沿着田埂跑,越跑越远。
“我管不了他们了!”他想着,蓦然感到一阵迷惘。他低着头,慢慢地走回讲台。见那二十几个学生心不在焉地在那里坐着,疏疏落落的,这二十几个人,在容纳七八十人的教室里,是显得太空空荡荡了。
天气十分热。南风闷恹恹地从敞着的教室后门漾进来。往常,这微微的,热热的南风,总是使学生们瞌睡,特别是在下午,他必须时常用教鞭敲打着讲台或学生的课桌,使他们振作一下。
但是,今天,学生们没有睡意。他们坐在位子上,面向着他,坐得很直。书桌上没有书,没有考卷,书桌的黑面衬着学生的白衬衫,一方一方的,像一些图案。
是的,他们已经毕业了。不管他们是否已经考取联考,他们已经不必再听他的讲解和责骂了。
他看着这二十几个学生,学生们的脸上现着心不在焉的表情。
“你们并不在乎考取考不取,是不是?”他压抑着自己,放平静了声调,问着,“你们并不在乎,是不是?”
学生们没有反应,心不在焉地坐着。
阳光照进来,照在课桌上,很无聊地那么照着。学校很静,全校只有他们这一班学生。不,只有这二十几个人在。这二十几个人淹没在这一大片静寂里。
有蝉声在尤加利树梢上嘶叫。增加了那闷恹恹的感觉。
已经是暑假了。蝉的声音就显示着那倦怠欲眠的假日。两年恶补的赛程已经过去了。昨天,是终点。今天已经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没有想到一切消失得这么快。前天下午,他带着学生看完了考场回来,又给他们做了最后一次温习,临放学以前,他说:
“明天好好考,后天早晨8点钟,到学校来对答案。”
昨天,他在巡视男女生考场的时候,还又嘱咐了一遍。但是,今天,却只有这几个人来了。如果不是他派学生去叫,连这几个人都不会来的。
似乎关心联考结果的,只有他自己,(当然还有那些学生家长)孩子们是不关心的。他们已经跑完全程了,无论是胜是败。
他回头看了看黑板,那上面有他今天一大早看到报纸之后,抄在黑板上的那一大堆答案。忽然,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了。学生们自己会去查对的,他们不需要他了。
他前天还故意不让他们带着书包回去,而他现在明白,学生们连那书包都可以不要了。
他看了看那二十几个静默着的,心不在焉地学生,嗒然地说:
“好了!收拾书包吧!”
“早就收好了。”学生们齐声说。
他又是一怔:“早就收好了?”
“前天就收好了。”
他忍了忍,勉强振作地说:
“再看一看!看看课桌里面,有没有遗漏的东西?有没有不要的东西?不要的东西也带回去,带回去再丢掉。别留在课桌里、”
学生们俯下头去,看了看他们自己的课桌,再一个一个地抬起头来,肯定地说:“没有了。”
他想了想,急于克服那无聊的、被冷落的感觉。他说:
“有住得近的同学,你们帮他们把东西带回去。或者告诉他们自己来拿。”
学生们点着头,迫不及待地把书包背在肩上。
他看着这几个心不在焉的学生,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于是他习惯地说道:
“好!我们下课。”
那个做级长的男生习惯地喊了一声“起立!”大家跟着站了起来。
“敬礼!”学生们朝他鞠躬。
他该还礼的,但是他怔了任,拖延着,没有还礼。他极想留他们在这里待一会儿,但是,他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们。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级长已经不等他还礼,就自动地喊了“礼毕!”的口令。学生们就像得了大赦似的,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彼此推拥着走出教室去了。
他站在讲桌前,望着学生们。照例,他们是从教室的后门走出去的。那几个高个子,就先走出去了。高个子中,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董季珍。董季珍是留校补习的。她这已经是第三次读六年级了。头一年,她考取的是夜间部,家里不给她读,让她回来补习了一年。第二年,她连夜间部也没有考取,家里只得又让她回来读。董季珍的母亲是一个黑黑胖胖的中年妇人,对女儿是一脸的严肃。但她每次来拜托老师的时候,总是谦卑的:“老师多费心呀!我只有季珍这一个女儿,我要让她考上市女校才行啊!不然,她的前途就完了啊!”仿佛她生平的希望,和她女儿一生的命运,都系在他的身上。“老师你尽管打她呀!我决不计较。”当然,他要打的。六年级,有几个不挨打?“打”是最直接而有效的办法,去逼迫人们接受那超过他们智能范围之外的东西。当老师们没有办法给年幼的孩子注入超量的知识时,他们只好用训练马戏团的方式。那是世上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惟一直接有效的方式。
他望着董季珍的背影。她比别的同学高出一个头。从后面望去,短短的头发,盖不住她脸颊上的成熟。那成熟,涂在一个六年级学生的疲劳而又麻木的、无暇修饰的脸上,那带着几分神经质的成熟,即使她背向着他,他也熟悉那难耐的不调和。
她这次总算可以考取了。刚才他问了董季珍,她这次考得不坏,她的分数已经可以达到市女校的标准。但是,他替她算了算,等她大学毕业时,已经要25岁了。这是说,假如她母亲不坚持一定要她考入第一志愿的高中或大学的话,假如坚持呢?那么就难说了。
可怜的董季珍!
隔着几个学生,他看见张立中的背影。张立中是男生中最高的,他那泛着灰黄色的衬衫,汗湿了的后背,黑黄的皮肤和头发,是一个颜色。张立中总是那么脏的,连手臂也是那么脏。他是无可救药的学生,总是坐在第六排(成绩坏的那一排),他其实是不必尝试升学的,家境又坏,智力又差,但是,他母亲要他升学。“你打他嘛!随便你打!老师!我不是那种护犊子的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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