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叶沄
我和叶沄是中学时的同学,她比我低两个年级。我读高三的时候,她才考入高一。
学校是女校,女同学之间,常有一种轻情的、略带恶作剧但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时,我们时兴“拉朋友”。把本来不认识的同学拉在一起,让她们做朋友,看她们那忸怩害羞的表情,觉得很好玩。
事实上,这当然也是一个沟通同学感情的好办法。一所好几千人的学校,班与班之间,靠了这趣味盎然的“拉朋友”,可以很快的都熟起来。
有一天,我从钢琴室出来,准备到理化教室去上课,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碰见36学级的小钱。她一见我,就笑嘻嘻地说:
“告诉你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我问。
“有一个新生想认识你。”
“那就认识认识,有什么关系?”我说。
“你不知道是谁,我敢打赌,你是不会喜欢她的。”
“是谁呢?”
“她叫叶沄。一脸都是雀斑,不好看,没有一个人‘拉’她做朋友!”
我想了一想,说:
“你说我不喜欢她?”
“我敢打赌!”
“赌什么?”
“一斤芝麻糖。”小钱嘻皮笑脸地说。
“好!我赌你一斤芝麻糖!”我带着玩笑的心情说。
下课之后,小钱果然招来了叶沄。
“喂!认识认识!”小钱把叶沄往我旁边一推,嚷着说,“这是小靳,你叫她靳姐姐。这是叶沄。”
叶沄怯生生地朝我笑了笑,就低下头去了。
她真的是一脸雀斑,长长尖尖的脸,配着一头粘粘腻腻的黑发。很大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神采。微笑的时候,现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浅蓝色的制服,打着皱,显得很不整洁。
我觉得我真的不大喜欢她,但是,我又不得不找话来同她说,于是我问她道:
“你这节没课吗?”
叶沄怯怯地摇摇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这里有没有家?”我又找活来说。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两手互相扭搓着,笑得很不自然。
我看她这么忸怩,觉得很为难,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来叫我去练合唱,我正好借此下台,就敷衍地对叶沄说了一句“有空来找我玩”。也没有听见她怎么回答,我就跑走了。
于是,我输给小钱一斤芝麻糖。
过了几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没课,就在钢琴室练钢琴。弹完了一段,忽然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叶沄。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她两手互相搓着,嗫嚅地说:“我在听你弹琴。”
停了停,她又很吃力似地说:“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
“哦?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站在门外听。那时我不认识你,不敢进来。”她难为情似地说着。说完了,就用上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好像惟恐自己说得太多了似的。
“哦!真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门外。”我说。
“我希望你不知道。我……”她说了一半,又去咬她的嘴唇。停了一会,躲开我的眼光,她才又低低地问: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这首曲子叫《秋花》。”我说。
“钢琴曲集里好像没有,我找了很多遍。”
“这是一位老师抄给我们的,大概不是很有名的曲子。”
“但是,它很好听。”她说。
这时,小钱抱着一个篮球,从钢琴室门前经过,见叶沄在这里,很意外的样子,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
“谢谢你的芝麻糖!”
说完,她就把篮球在地上拍着,跑开了。
我笑着抬头,想对叶沄说点什么,却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很红,而且微微地渗着汗水。
看见我抬头望她,她就更是紧张得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手掩着脸颊。
我正在觉得莫名其妙,她忽然激动地说:
“你们在背后是不是叫我‘芝麻糖’?”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说道: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脸上的雀斑。”
我恍然明白了她这样紧张的缘故。于是,我站起身后,拉下她掩着脸颊的手,带着由衷的歉意,我说:
“叶沄,不要这样神经质,雀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们会喜欢你的。小钱是在找我要糖吃,因为我和你做了朋友。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学校的花样,交了朋友要请吃糖的,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她的双手在我手心里渗着汗水,但是,她的脸色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的缺少神采的眼睛探索地望着我,望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缩回她的手,把手在黑裙上慢慢擦抹着,她低声地说: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但是你肯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为什么不肯?”
“谢谢你。”她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学这首《秋花》!”
这样,我和叶沄就成了朋友。凭良心说,我和她做朋友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怜悯。
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对音乐有着一股奇异的热忱。她钢琴弹得非常好,《小奏鸣曲》已经弹完,开始在弹《贝多芬》。小品也弹了不少,一首《小鸟晚唱》弹得很有韵味。而且她还会拉南胡和弹古筝。
她说,她是跟她父亲学的,她的父亲在一所中学教音乐。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母亲死了,父亲为了她,没有再娶。
这使我明白她的蓝制服为什么总是那么皱。
“父亲说,我将来可以做钢琴家。”她说。
单听她的钢琴,她确实具备了一些做钢琴家的条件。她的指触流利而又准确,难得的是,她懂得怎样在乐曲中放入一些情感。
她也开始弹我常弹的那首《秋花》,很快的就已弹会。
我发现,她看谱很快。
就这样,我们两人消磨在钢琴室里的时间慢慢增多。我也慢慢忘了我当初认识她只是为了一点怜悯,而真的和她做了朋友。
后来,我毕了业,到一家电台做事。叶沄中途退学,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下午,她跑到电台去找我。
好几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但个子细瘦,而且缺少少女们应有的风韵,一身都是平平板板的。衣服虽然已经熨得平整,但脸上的雀斑并没有减少,那自卑胆小的样子也没有改变。
时间是春天,北方的春天总是刮风,她围了一条淡紫色的纱巾。
“我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她说,“但是我一直不敢来找你。今天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我才来打扰你。”
她习惯地咬着她的嘴唇。
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为了使她轻松一点,我把她带到电台后面的小园子里,那里有几棵刚在抽芽的垂柳,和发着新叶的榆树。
我和她找了一个石凳坐下。开始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她迟疑地低着头问。
“当然可以,只要我办得到。”
“我这几年,钢琴很有进步。我退学之后,就专门学琴,没再进学校。老师是一个意大利人,老师说,我弹得很好。”
“我相信你一定弹得很好。”
“我也相信。”她说,仍然低着头,“等下,我弹给你听听。老师说,我可以把李斯特的曲子弹好,很不容易,他的作品最难弹。”
“我知道,我一直不敢弹他的曲子。”
“你现在不继续学了?”她问。
“我没有多少天分。学到这里,已经不能再进步了。”我说。
“你太没有志气!”她不满意地说,“世界上,没有比音乐更迷人的东西了!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她抬了抬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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