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莹:初恋
我一直很想写写我的初恋,但一直没有写,起初是觉得说不清,后来能说清时,又不想写了。中学时的同学张,曾问我:“你怎么不写写你的初恋呢?”我说:“要写的,我总有一天要写的。”对我来说,如果不写它,它还是存在于记忆里的,一旦写出来似乎就失掉了。是的,我觉得初恋是属于心里的,一说出来就一切都不存在了似的。所以,我知道人人都是有初恋的,只是有人愿说出,有人不愿说出,而没有说出的人不一定就没有初恋。也许我要写的不是初恋,只是“好感”,几乎每个人在少年时代都对某个人产生过好感。只是有些好感被破坏了,有些却一直被保存着,随着那个时节一切美好的记忆一起在心里保存一生。
曾经似荡气回肠的动人长篇,现在真要写时,却似一段轻描淡写的百字“内容提要”,单纯得犹如一支回想不起调子的过时的流行歌曲。如今看来,初恋是曾经有过的一种很美丽的心情,是少年时代无论男孩女孩,都会产生的一种很不成熟的感情,是少年心中的一阵涟漪,是少女心里的一段纯洁的心曲,是很单纯的那种吸引,或只是一种单方面的错觉,所以往往难以真正相爱、相恋以致有最终的结合,它是大部分少年在青春期对心中某个偶像的一种迷恋,无论少男还是少女,都会为自己找着一个偶像放在心中,我心中也曾有过那么一个。
开学很久了,班上从外校转来一个男生,他很瘦,但很精神,衣服的肩头打了补丁。他恰巧与我同姓,相较而言,使我比其他同学对他多了份注意。我一直对学习好的孩子有好感,无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在班上的几次小考中,他都在班上名列前茅,这又使我对他多了份注意。不久,数学老师张显基在班上挑了十几名学习好的孩子,于每周六的下午在放学后留下来,听他辅导课外题,我和杨都在其中。每次在老师的鼓励下,我们有一半时间要互相讨论,一起解某个难题。不知从什么时间起,我对他的存在感到亲切和喜悦。
我自己实在搞不清,不知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就那样不知不觉的我变成了一个痴人,我竟整整迷糊了三个多学期。尽管我也有远大理想,尽管我每日照常做着平日该做的事,尽管我也知道那个年纪对“恋爱”是不敢想的,知道它是毒蛇,靠近它就会缠住我年轻的生命,但一切是不由自主的。那是心中一种不由自己的特殊感觉,那是我心中没有人知道的一个秘密。正如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里对初恋的描写:“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彼此见到。一点极无聊的小事就能销魂荡魄……”我每天只要能看到他,或在文化课的课堂上,或在下课后的走廊上,或在上体育课的操场上,或在放学后的路上,只要能看他一眼,就足够我一天里想他、犯傻、痴迷、无力的了。
直到初中毕业,我一直都沉浸在一个半现实、半幻想的令人陶醉的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在这期间,我从没有去分辨过自己的感情,是分辨不清,也是没有那个分辨的能力,也没有去想他是否对我有着同样的感觉,只是以为他有的。因为他也经常在碰到我时和我笑笑,有一次的笑里还流露出不好意思。
初中毕业时,我方从梦中醒来。那年他考入一家重点中学,我又羡慕又心慌。我打开妈妈给我买的那本我爱不释手的数学课外辅导书,把所有的题抄在了练习本上,然后写下一张字条儿夹在书里一起送给了他,字条上写道:“希望你以后取得更大的成绩,希望以后我们能继续交流学习!”谁知第二天他妈带着已是罪证的那本书和纸条儿找到我家里来了,并告诉我父母说我有那个意思,言之凿凿。我的父母说从纸条上看不出什么,对我进行了一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教育。这时我方从梦中醒来,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在“暗恋”,原来一切只是一场梦幻哦!
当时的感觉有点复杂,感觉美好的东西被破坏了,感到自己的精神受到了一种侮辱,还有种感觉是说不出的,就是自己从心底一下子不由自主地变得轻松起来,似乎一下子从中真正解脱了,因为我所有奇妙的感觉都一下子随之死去了。
令人头疼令人懊恼令人无奈令人想不到的是,开学后,我最最尊敬和喜爱的语文老师郭晓丽找我谈话,我这时才知道,杨的母亲不但找了我的家长,还找了学校,并威胁似的扬言,如果我“不死心”,他们要在学校闹个满城风雨的。一时间我感觉自己纯洁的感情受到损害并使我蒙受污辱。我一直很看重师长们的评语,这件事无疑让我的自尊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伤害,我开始在心里生气,开始轻视杨,对他的好感一下子荡然无存。我心想,不用你们吓唬我、威胁我,我心底早已自然与他彻底“分手”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必要害怕,我也没有必要恨谁。真该感谢郭老师,她对自己学生的信任和她的教育方法,制止了一场没有必要发生的闹剧,在她面前,我糊里糊涂哭了一通。从语文教研室出来,我心里一下子感到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一丝的记忆都不想留下。
我走进教室时,感到好轻松,一抬头,看到我的同桌张正在定睛看着我。记得当时我笑了,笑得很灿烂,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笑得那么灿烂,张也回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以后的日子里,我有种感觉,我感觉他在寻找着我的笑脸。谁知这一笑又给我日后的心中带来了许多的不安。
高中毕业时,我们面临高考,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复习功课,这时,我收到了张递给我的一首唐诗,是崔护的那首《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看后震惊了,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了他的感觉。我想起在我每次走进教室的门时,同学们都在干着各自的事,我如果望一眼我的座位,他已经在注意我了。我接到这首诗后开始感到不安。
我想绝不能用杨对我的那种方法对待张。但我必须用一种方法要清楚地告诉他。我想用一些例子来说明问题,但就是选不出一个最佳的方法,急得我直想哭。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怕看到他。高中毕业后,我为问题仍没说明白而感到不安,我必须告诉他我没有与他相同的那种感觉,我一日不说出,我便一日不会感到轻松。我终于决定当面告诉他,然而再碰到他也不容易了。
后来,我去咸阳等地上学、教学,听同学说他也去外地参军、工作,我们再未相遇。在刚毕业的几年中,我打听他的消息,认真地等着,希望能碰见他,向他说清楚。我像以前在上学路上希望看见杨一样,总在张家附近的路上放慢脚步地走个来回,希望能碰到他。在等他的过程中,几乎形成了一种思念的感觉,因为我没有碰到过他一次。就这样,我们在时间的移动中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人。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碰到了张,这时,我们已为人妻为人夫,彼此早已改变得很陌生。
我说了一直想说的感觉。尽管他微微有些激动,但我感到他的内心深处,对我的那种欣赏与敌对是并存的。我主动找话说。我越主动,他越清高,不太想搭理的样子。一层淡淡的恨,在我们之间飘荡。他还是带我到了路边一间简陋的茶馆,对我说:“我错了。我原以为你是爱我的,现在才知道你并不。”我若有所失地告诉他:“我也错了,我以为你一直还……所以总是感到不安。”说完我自己先从鼻子进而哼了一声,表示对自己自作多情的轻视,他也同样哼了一声,说他以前也不该自作多情,说他心里一直有种美好的感觉。
这样,曾经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不存在了。两人道过“再见”各自带着自己的自尊离开了茶馆,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地奔家去了。真希望我们没有过这次碰面。我感觉,我们只有永远从对方的眼前失掉,才能很好地存活在彼此的心里,才能在回忆“初恋”的时候,永远感到它是一块令人心悦的绿洲。就这样吧。
有时我想,我对杨产生过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以及张对我产生过的那种朦胧的感情,是什么呢?是我们的初恋吗?不能算作是,因为我与现在的丈夫及张与现在的妻子之间曾经有过的,才是真正的恋情,也是永远的结合。而过去的我,过去的杨,过去的张,在现实的生活中早已不存在了。永远存活在我们彼此心中的,只能是与那个时代一起的我们的过去。
如果说我们曾(www.5a.net)经有过的那种朦胧的“初恋”,那么,初恋就是一个人最初的最深刻的感情经验,这么说来,我已有了一次“喜欢别人”和“被别人喜欢”的感情经验。后来,我也曾喜欢过另外的男孩,也曾碰到过几个喜欢我的男孩,由于我有了那两次的“经验”,与他们的关系便不像与杨或张那样的尴尬,而是一种很友好的朋友关系。如果说我们曾经有过的那种朦胧是“初恋”,那么,我和一些女孩则把“初恋”献给了杨,几个男孩子又把他们的“初恋”献给了我,同时也会有其他的女孩把他们的“初恋”献给了张,而杨的心里迟早也会出现那么一个偶像似的人。尽管我们都不愿承认那是“初恋”,尽管否定了它生命里一些美好的东西仍然存在,尽管那不是真正的恋爱,不管认为它是什么,却不能够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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