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省长日记
孟北京在B城一家袜厂上班。 这袜厂规模很小,也就是三十几个工人,但它有个响亮的名字:前进。前进袜厂几十年如一日地生产一种“前进”牌线袜,这种袜子穿在脚上透气性能还好,可是你一开始走路它就开始前进,它随着你的步伐,慢慢从脚腕儿褪至脚后跟,再褪至脚心最终堆积至脚尖。或者,它也可能在你的脚上旋转,平白无故的,这袜子的后跟就会转到你的脚面上来。如若这时你恰好当众抬起了你的脚,谁都会看见你的脚面上正“趴”着一只脚后跟。这可像个什么样子啊,它呈现出的怪异和滑稽,就好比你突然发现某个人的后脑勺上正努着一副嘴唇。本世纪70年代初,孟北京刚进厂时就穿自己厂里织出的这种袜子,到了90年代末,那些和孟北京一块儿进厂的工人,“奔儿头”小林子李二香他们早就不穿这“前进”牌了,这线袜却依然在孟北京的脚上前进或者旋转。倒不是说盂北京格外喜欢自己厂里的产品,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可是他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大约是他的经济状况。 他的经济十分拮据, 前进牌线袜不能说“物美”,但是“价廉”。有一次他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男人的脚,一眼便认出那人脚上穿的就是他们厂的袜子:后跟已然扭到了脚面上,耸起皱皱巴巴的鼓包儿。这发现使孟北京感到亲切心安,他多想伸出自己的脚与那男人的并在一起,然后对他说:你瞧瞧你瞧瞧,咱们是同类啊,咱们是一种人。孟北京自信,能在90年代末期坚持穿前进牌袜子的人与他定是一个阶层,并且在生活的某个方面与他定有着同一种主张。他很希望能有确凿的事实,用看得见摸得着的依据来证明他的不孤立,他的从属于某个群体。
当年,孟北京从一名中学毕业生刚刚变成前进袜厂的工人时,他并没有孤立的感觉。虽然他的身材瘦小,有点獐头鼠目的样子,可谁也不能否认他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他按时上下班,每天早晨离家时带上一盒午饭。和其他工人一样,他的午饭是在车间里吃的。吃饭时,大伙儿聚在一块儿,连吃带说,天上地下,东拉西扯。总要有一个主讲人的,主讲人一般是奔儿头。奔儿头的大脑门大嗓门和他那有点暴凸的大牛眼,都足以使他成为车间这伙人的小首领。遇到谁和谁为什么事争论起来,奔儿头还充当权威的裁判。比方小林子说,飞机上的座位分大屁股座儿和小屁股座儿,买票时人家要先量准了你屁股的尺寸,多大的屁股坐多大的座儿,这样飞机上了天才保你的屁股被座位卡住,保你坐得稳。众人对这种说法表现出明显的不相信,就问奔儿头的看法,奔儿头也没坐过飞机,但他肯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中国那么多人,谁和谁的屁股也不会可钉可铆儿一般大。就比方说小林子你和孟北京吧,肉眼看你们俩屁股差不多大,拿尺子量肯定不一样。难道飞机还会为你们制造专座儿么?小林子叹口气说,何年何月我才能坐上飞机啊!奔儿头说,你何年何月能坐上飞机跟前边你讲的大屁股座儿和小屁股座儿是两个概念。奔儿头到底与众不同,大伙儿都佩服他清晰的思路。又一个人说,听说在外国,有一种很特别的宴会,所有吃的全都摆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谁都可以去这桌子上拿,随便拿,随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描绘这种宴会的人特别强调了“随便拿”和“随便吃”。奔儿头说,那叫自助餐,不算点心,光是菜就有上百种。奔儿头说这话时大伙的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车间里一阵饭勺刮饭盒的“刺啦刺啦”的噪音。那个叫李二香的女工,一边刮着自己那长方形的熟铝饭盒,一边说,赶明儿咱们也闹个自助餐,把自己带来的菜都献出来,也让大家随便拿,随便吃。小林子立刻抢白道,咱们?就咱们?他使劲刮着那不见油水的饭盒底:每天每天,闭着眼我也知道咱们饭盒里那点儿菜,萝卜白菜茄子,茄子萝卜白菜。李二香啊,今天咱们俩带的菜就是一样的,都是熬大白萝卜。李二香被小林子说得没了情绪,一时间大伙儿也都没了情绪,似乎是关于自助餐的闲谈让他们初次留意起自己的午饭,却原来是这么粗糙和单调。有人问奔儿头今天带了什么菜,奔儿头说,炒茄子,素炒茄子。不知谁又问起了孟北京,不等孟北京回答,李二香就抢着说:“孟北京从来不带菜,是吧孟北京,你的饭盒里从来就没有菜,你为什么不吃菜呢?”女人就是事儿多,并且眼尖。经李二香这样一问,大伙儿便都盯住了孟北京的饭盒。
孟北京,他就从这次午饭开始引人注目,他变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这使他感到难过。有那么一小会儿,李二香指出他从来不带菜的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行窃时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或者正在公共浴池洗着澡却给人突然轰到街上的裸体者。他感到难过,还因为李二香说的是真话。别人饭盒里的菜不论怎样平淡粗糙,那总归还是菜吧,不像他孟北京的饭盒里,根本就没有过菜。进厂上班后,孟北京午饭时确实没吃过菜,他的饭盒里不是两个白馒头就是两个黄窝头,白馒头黄窝头就白开水。车间里的开水不要钱,敞开儿喝。中午不吃菜是孟北京个人经济计划的一部分,他要凭了他有限的工资养活自己和双目失明的母亲。他听说羊肝补眼,每星期都要给母亲买几次羊肝吃,并幻想他的母亲在吃了相当数量的羊肝后,突然有一天能睁开双眼。一年前,孟北京的哥哥患败血症死了,治病花了不少钱,借了不少债,还债的钱也得从孟北京的工资里一分一厘地出。为此他克扣了自己的菜金,取消了午饭的菜,只在晚上下班后,回家和母亲共进晚餐时,才马马虎虎炒一个粗菜。
前进袜厂的工人不了解孟北京的生活,他似乎也没有被别人了解的愿望。他不想给人轻视,也没打算让人关怀。他从不请车间的人去他家,他也很少加入午饭时大伙儿的海阔天空。逢到这样的场合,他是一个默默的倾听者。但是,正应了那句俗话:“只一顿饭的工夫”,孟北京就由一个倾听者变成了一个必须回答问题的人。“……是吧孟北京,你的饭盒里从来就没有菜,你为什么不吃菜呢?”李二香的话嘹亮地响在孟北京的耳边。这问句原本没有讥讽的性质,但孟北京却觉出有那么点儿“戳穿”的成分。这使他的难过里又加上了些许恼火。不过,他还是准备就这个提问作答的,若是避而不答,他岂不显得更加个别么。他清了清嗓子,冲李二香,也冲所有的人说:“菜,你是说菜么?”他做了一个表情,一个对菜表示厌恶和不屑的表情:“我不爱吃菜,我根本就不爱吃菜。”他回答说。他的表情明白无误,一点儿也不含混暧昧,因此可以说他的表情是成功的,尽管那是一种突击出来的不成熟的夸张,带着一点点强迫性挣扎在他那略显稚气的狭窄的小脸上。从此,袜厂的人都知道孟北京是一个不爱吃菜的人。何止是不爱吃啊,回忆他当时的表情,那简直是一种对菜的无法容忍。
决不能简单地用虚荣心来概括孟北京那一番对菜的“厌恶”,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当众做出那么一个宣布,为什么他的语言会不加防备地抢在了他的思考之前。也许他本是要用这样一个回答来抚平众人那骤然而起的好奇心的:没什么这没什么,我的饭盒里没有菜仅仅是因为我不爱吃菜,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可是,他的回答却违反本意地反而使他更加令人好奇,反而使他成了一个具有明显特征的人:孟北京么?噢,就是那个不爱吃菜的人。后来厂里有人提到他时会这么说——不爱吃菜成了孟北京的特征。孟北京不愿意成为有特征的人,那是很累的,而且不安全。为什么他会由普通平凡的生活一下子掉入疲惫而又不安全的境地呢。从前他的不吃菜仅仅是他临时性生活计划的一小部分,他的不吃菜和袜厂、和众人、和李二香、奔儿头、小林子没有关系,他有不吃菜的自由,他也有吃菜的自由,这自由在他自个儿的手里攥着。现在,他稀里糊涂就把这自由拱手交了出去,或者那根本不是拱手交出去,那简直就是他本人对自由的一种自觉而又主动的恣意窜改和扼杀。谁都看见了说到菜时他那一脸嫌恶的表情,谁都听见了他那根本不爱吃菜的宣布。那不再是个人生活的一项临时性计划,那已经变作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所成就的信念:因为他说了不爱吃菜,所以他必须不吃菜。
他必须不吃菜。
日月茬苒,光阴似箭。孟北京坚持着他这必须不吃菜的信念。午饭时他变得爱扎堆儿凑群儿,专捡人多的地方坐下,刺啦刺啦把饭盒弄得挺响,让大家眼睁睁地看清他的饭盒与菜无缘,他的饭盒就如同他的表白一样,诚实而又无瑕。晚上回家后,当他为自己和失明的母亲熬了萝卜或炒了白菜,他本可以身心放松地享受一下吃菜的乐趣,他本可以大模大样地把筷子伸向菜盘,他却不再能够大模大样和身心放松了。他夹菜时显得扭捏,显得犹豫不决;咀嚼时也尽量轻声轻气,仿佛四周埋伏着偷听和偷看他吃菜的人。即使面对母亲那双失明的眼,他也能感觉到那眼里有窥测的光。有一年他被邀请参加小林子的婚礼,那是80年代的事了,中国人的生活正渐渐地好起来。小林子娶的又是位酒店厨师的女儿,婚宴的菜肴自然比较丰盛和实惠。可以说,桌面上所有的菜都令孟北京眼界大开胃口大开,所有的菜都在向他的肠胃发出献媚般的热辣辣的邀请,席间还不断有人劝酒劝菜。长期的缺少蔬菜和营养失衡使孟北京常常口舌溃疡,皮肤也愈加粗糙。眼前的佳肴不仅引他腹中阵阵鸣叫,连他皮肤的每个汗毛孔都簌簌颤抖着张了开来。若不是身旁的奔儿头以知情者的身份及时替孟北京“解围”,孟北京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菜们那铺天盖地的诱惑。遇有人向孟北京劝菜,奔儿头总会扯着大嗓门,暴凸着大牛眼对他们说,咱们吃咱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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