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夏天的肖像
丈夫走了,涛声大了。
涛声大了,风声大了,说笑声与蚊子的嗡嗡声,粗鲁的叫卖吆喝声,都更加清晰了。
涛声大了。每一朵浪花奔跑而且簇拥。欢笑、热情、痴诚地扑了过来,投向广延沉重的海岸线。而海岸是冷静的,理智得像驻外大使。它雍容,彬彬有礼,不做任何许诺。无望的浪花溅起追逐的天真。怎样奔跑过来的,又怎样忧郁地、依恋地退转回去。
这是永远的温存,永远的期待,永远的呼唤。永远地向远方,向海天一线眺望的目光。
又是电话,电话叫走了丈夫,电话比她的心愿更强。只来了三天。丈夫,多病的儿子,她,这是一个世界。太阳、地球、月亮是一个世界。学校、家庭、机关,这也是一个世界。她本来生活在小世界里。丈夫走了以后,大世界、大海的世界更大,而且更凸起。开阔而又陌生。
毕竟已经在海滨度过了三天。新兴的海滨旅游地,新新鲜鲜地招揽人,却又嘈杂、肮脏而且俗恶,一个莫名其妙地矗立在大道口的雕塑说是海神,曼然看着她,觉得更像是住家所在胡同口卖猪肉的大姐,那大姐当着排队的众人的面把好肉割下来,用荷叶片包起来,放在柜台下边,送给关系户,人们用耐心而又不以为然的漠然目光看着大姐一样的雕塑。游客在沙滩上在台阶上在底座上在虚假的洋灰亭子里公然拉屎拉尿,把玻璃罐头瓶砸碎踢开迎接游泳者的赤脚趾。一个长发——只像逃犯可不像港仔——小伙子和他的同伙玩三张扑克牌的赌博,吸引了一群作壁上观的游客。警察也装作看不见——据说警察和小伙子们的交情不坏。然而人人都穿得不错,发饰、眼镜、遮阳伞与遮阳帽花样层出不穷。人们突然迫不及待地现代化起来了,匆匆忙忙地来开发这块沉睡了千万年的海滩。
然而一走进大海就全然不同。踩上细柔的沙和硌脚的石头。闻见温湿腥香的海的气味。波浪震摇聚散的黄、蓝、绿光晃弄着她的眼睛。特别是那一个又一个鲁莽而又亲切的浪头推触着拥抱着过滤着她。而风开阔自由得叫人掉泪。突然置身在一个大得没有边儿的世界里。那是一种突然受到了超度的大欢喜。许多的窗户都吹开了。许多的撕落了的日历放飞起来,像满天的风筝。许多的退了色的贺年片上的小玩偶换上新衣,眼珠活动,唱出了耗尽电池暗哑多年的圣诞曲。
便回到走到那十色五光与一片安宁的树叶里去。跳猴皮筋的时候唱起无字的猴子的歌曲。戴上红绸领中与中队长臂徽指挥一个中队敲响了铁皮鼓。在日记上画了一艘帆船而且把眼泪落在船帆上,突然对爸爸和妈妈是那样厌烦而宁可去问一只雨后的蜻蜓:你快乐吗?和几个同学一起不买票而挤到火车上到神秘的远方去。在春季运动会上为了得名次而摔折了胫骨。第一次懂得了友谊的刻骨铭心和被背叛和出卖的痛苦。宣布绝交又终于和好了,忽然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狡猾的姑娘。便不再把自己真正的考试成绩吐露出去……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么?这一切都存贮在大海里,等待着追寻和温习。
是不是从胎里便坐下了一种——教条儿?上小学以后便认定自己应该不能再玩羊骨拐。戴上了红领巾便不再跳皮筋。上了初中以后不再读连环画故事。上了高中以后便一再拒绝在联欢会上表演拔萝卜舞。上了大学呢,上了大学以后退出了篮球队与田径队。恋爱以后便不再在夏天游泳。结婚以后呢,结婚以后连电影院都很少去了。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她每丢下一样稚气丈夫就升迁一次,而家里便增加一样新的设施。有二十英寸的彩色电视,它便是她的影院、舞台、俱乐部。而当八年前生了孩子以后,当孩子从小患了需要卧床休养的肾病以后,她除了丈夫和孩子以外已经什么都不要了。三十六岁的女人,她只要幸福。她已经得到了幸福。守着生病的儿子,讲她当年参加夏令营到大海里去游泳的传奇一样的旧事,这也是幸福。
儿子细声细气地问道:妈妈,真的吗?
真的,真的,当然是真的。别怕,这里的水很浅。你踢呀,你打呀,你趴下,妈妈托住你的肚子。咯咯咯,你笑什么?你已经康复了,你会成为一个和别的男孩子一样有劲儿一样勇敢一样调皮的孩子。刷,刷,刷,溅,溅,溅。你说,海水好吗?对,别怕,让海水在你脖子上流,让海水从你的腰间流过,扎个猛子,让海水托你的打你的脸,让海水顺着你的每一根头发流。哈哈,也顺着我的头发流。当然。
你看,海多大啊,多宽啊。那里是游得好游得远的叔叔。那里是气垫,是橡皮船。
有了它我们可以游很远很远。没有它我们也可以游很远很远,等你学好了的时候,也许一个夏天不够,那就两个夏天,两个夏天你是几岁,妈妈是三十八岁。我们一直游到那个比橡皮船还远的地方。我们一直游到比那个轮船还远的地方。也许我们能一直游到天津去。什么?游到美国去?那也行,傻孩子,美国有什么好?可口可乐?岸上的倒儿爷就卖可口可乐,他们是从美国倒来的,哈哈哈。孩子喝可口可乐不好。妈给你买汽水。唔,这儿的汽水可真坏,颜色绿得像槐树虫子。那……好,你在这里吃冰棍,我往深处游一下,你数一、二、三、四,等你数到一百五十我就回来。
妈妈,你游一个远远的去!
对于海,又有什么远远的呢?又有谁能做到远远的呢?划水,蹬水,滑行,她感到了自己在海里的行进,抬头,吸气,四下里茫茫洋洋,海是我的,我是海的。
每个动作都唤起海水流过她的头顶,耳朵,鼻孔,眼睛,钻过洗过摸过她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块皮肤游泳衣里里外外的每一道夹缝。一下,沙,两下,沙,三下,沙,她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在浅滩上嬉戏的爱海又怕海的后生。三天的时间使她的每一个关节和每一根手指脚趾都恢复了活力和轻盈,三天的时间使她的七窍和肺叶恢复了均匀剔透的畅通,三天的时间恢复了她十三年也许更多一点的与海的荒疏。在红领中夏令营里她游得像一条梭鱼。那时候下海的时候高声朗诵“提高警惕,准备打仗”
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语录,去游泳就像去杀敌。无私的海,还有什么能像海这样在久久的疏离之后毫无保留毫无芥蒂地接受她拥抱她触弄她和洗濯她,而且引着她召着她不停地前进呢!已经数到了七十了。可儿子会不会数得快些呢!
也许数到了一百三十八。也许数过一百五十他会惊慌会哭泣会以为她已经葬身在大海里。为了安全她给他讲过淹死人的故事。她已经惊吓过他的幼小的心灵。这里人们又饶有兴味地传诵着据说是去年的海上罗曼斯。说是有一对新婚夫妇度蜜月来到这里,租了一只橡皮船到深海里去。他们携带了一个西瓜,要在橡皮船上,在海浪的起伏上共同吃甜甜的多汁的西瓜。多美!新兴的寒伧而又雄心勃勃的海淀休养地宣称他们的目标是建成东方的威尼斯!然而,现代派的恶毒的舌头嘲弄着一切浪漫古典的温柔,甚至也容不下淡淡的忧伤。新郎操刀切瓜用力过猛,划破了橡皮船的气阀,船沉了,新郎新娘双双失却在海里。是殉情还是殉西瓜呢?摇头叹息以后又忍俊不禁。
儿子,我回来啦。你看见我游了多远了吗?你数够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了吗?
你急了吗?妈妈,我没有数。我没有着急。我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您游得可远了,您游远了,我再一数,您多着急呀……
我亲爱的儿子!是你幼小卧床的经历懂得了被爱被照顾便懂了爱与照顾妈妈吗?
该死的托儿所的二把刀医生!竟然在孩子感冒发烧的时候给孩子注射预防针。愚蠢是怎样的罪恶。它夺去了儿子那么多童年。当陌生人纷纷夸奖这个孩子真乖的时候,妈妈想大哭大闹一场!
她和儿子说得、玩得正好,世界只剩下了海、儿子和她自己。海能够代替父亲吗?海有没有父亲的性格?无所不在的海面的反光怪耀眼的。然而,以海的光为背景,她感到了出现在这里的逆光的黑影一条。
转过脸去。是他。
清晨,她起得比等着看日出的人还早。在疗养院门口,她听到一个青年人与所长的谈话。
“我想找个住的地方……”
“房间全满了。”
“我可以住会议室或者仓库或者食堂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实在不行,您能允许我在树底下廊沿底下露宿也可以,我交钱。”
沉默了一会儿。钱的力量是动人的。钱就像爱情,你越抗拒就越是无法抗拒。
“可以。你可以住在木工房里。天亮了,你就得走。天黑以后。你可以回来。
一天八块。你可以在这里洗淡水澡,只要有水。”
“吃饭呢?”
“吃饭不行。我们的食堂太小,只供应在这里休养的本机关的干部……外边吃有的是,一碗汤面一块五,包子一块钱四个……”
协议达成了。这是一个瘦削的,虽然劳顿汗垢仍然令人觉得潇洒的青年人。潇洒的是他提起他的怪模怪样的行李的姿势。他像乐队指挥在演奏序曲以前那样地甩一甩头。他个子很高,脸上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块块条条。眼睛有点小,却又像是因为矜持和礼貌而故意眯起来的。为什么要睁大眼睛呢?在面对未必欢迎你的目光的世界的时候?他向所长一笑,笑得既谦卑又骄傲。
他为什么站在那里,挡住一条条海的光,看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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