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哦,穆罕默德·阿麦德
小说题目愈来愈长,加感叹词和标点符号,以至把标题变成“主谓宾定状”俱全的完整的句子,大约也是一种新潮流吧?于是我想来它个以毒攻毒,将此篇命名为:《哦,我的远在边疆的亲爱的可怜的维吾尔族兄弟穆罕默德·阿麦德哟,让我写一写你!》,后一想,如此创新,殊非正路,乃罢。
似乎自从日本电影《啊, 海军》 (还有《啊,野麦岭》)在我国放映以来,“啊”“哦”式标题就多起来了——来自东洋?电影《啊,摇篮》,小说《哦,香雪》,《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哦,我歪歪的小杨树》……流韵所及,当我这次来上海给《小说界》改中篇的时候,有人建议我把中篇命名为《哦,我的爱》,您受得了么?
我看不惯“啊”“哦”。想不到在这个短篇上竟向“啊”“哦”投降。这只能说是穆罕默德·阿麦德的力量。
新疆惯例译作“买买提·艾买提”,同样的名字如果来自埃及、叙利亚或苏丹,就是穆罕默德·阿麦德,似乎雅气了些也庄重了些。我几经推敲,决定从后一种译法,倒并非想冒充阿拉伯故事或炫耀博学以招揽读者,而是不如此译,便不能表达我对阿麦德的郑重的敬意。
一九六五年四月,我到达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县的毛拉圩孜公社劳动锻炼,分配到三大队第五生产队。先是在队部附近干活,一个月以后,第一次去离住地四公里以外的伊犁河沿小庄子附近锄玉米。八点来钟出发,走到庄子,都快九点了,只见几个社员还坐在渠埂上说闲话,抽莫合烟。我由于诚惶诚恐,劳动上不敢怠慢,便问了一句:“还没上工么?”问完了才意识到,这里在场的是百分之百的维吾尔人,我的汉话没有人听得懂,问也白问。
但是马上从人群里站起一位机灵的小伙子,他身材适中,留着大分头,头发拳曲,眉浓目秀,目光流动活泼、忽暗忽亮,胡须茬子虽密却刮得很干净,上身穿一件翻领青年服,下身一件黄条绒的俄式短腰宽脚裤,神态俊雅,只是肤色似乎比这儿的一般社员还要黑一些。他用流利但仍然带有一种怪味儿的汉语对我说:“同志,你好。你是新来的社教干部吧?我们正在学习讨论《纪念白求恩》呢,来,坐下吧。”
我解释说,我不是社教干部,而是来劳动锻炼、改变思想的。他睁大了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回打量了几遍,突然一转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样子非常粗俗丑陋,与刚才问“你好”的文明样子颇不相称。我知道,在新疆,即使懂汉语的乡下人,见面问候时也是用“好着呢吗?”而不会说“你好”
的。会问“你好”那是见过相当场面的标志。
笑完了,他指一指渠埂,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坐下,休息。”然后,他与同伴们继续说笑。他说话非常快,一套一套:表情也很夸张,好像在模仿着什么人。
但是在这样的说笑中,他也时时照顾着我的存在,一会儿用简单的话语向我介绍他们谈话的内容,原来他们并没有学习毛主席着作;一会儿又问问我姓名、年龄、籍贯、婚姻状况、家庭成员、简历,干部登记表第一面和第四面上的几项,他都问到了,我很佩服他的一心二用的本领。
这时又来了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社员,坐在对面的一条渠埂上,不是正对男社员而是拉开大约十几米的距离,以示男女有别。他“噌”地站了起来,跑到女社员那边去,马上,那边传来了活跃的说笑声。
太阳烤得我已经满头是汗了,我已经怀疑这一天还干不干活了,一位留着圆圆的白胡子的组长才下令下地。干活的时候伶俐的小伙子主动和我结伴,不停地和我扯着闲话,不断地嘱咐我“忙啥,慢慢的,慢慢的”。对于我提出的有关劳动工艺上的问题他一概置之不理,同时热情地向我嘘寒问暖,向我介绍在这里生活应该注意的事项。他说:“我叫穆罕默德·阿麦德,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好了。”
直到快收工的时候,我才直腰四处看了看,我发现,穆罕默德·阿麦德干的活比我还少。我是一个人锄四垄地,他一个人只锄两垄,但前进的速度一样。他锄漏的生地、野草,也绝不比我少。再一看,我确实吓了一跳,原来他拿着的是一柄那么小的砍土镘,别说是男人,就是未成年的女孩儿用的砍土镘,一般也比他的大。
他一边“干活”,一边说一边笑,肆无忌惮,最后还唱起歌来了,有滋有味,有腔有板,他的嗓子可真不错。
后来不知谁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突然生起气来了,立在那里,噘着嘴像个孩子,不声不响也不干活。过了足足两分钟他对我说:“这人是不好人,这人人不是。”他停了一下,调整了盛怒中弄乱了的语法,告诉我说:“这些人不是人。”
午饭时候,他不由分说把我拉到他家里去。本来庄子的住房水平低于队部附近的住房,他住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用烂树条编在一起抹上泥就算墙的烂房,更可以说是倒数第一。他的父母都已老迈,两个小妹年龄很小,这四个人穿的都是破衣烂裳,只有他一个人穿得囫囵、整洁,还颇有式样。泥房外面是烂柴草搭的一个凉棚,凉棚下面砌起一个土台,土台上铺着一块布满烂洞、裂纹和粘成一络络的羊毛破毡子,毡子上放着一个四角包上铁皮仍然松松垮垮的炕桌,土台边连着锅灶,老太太正把一大把一大把发了霉的麦秸填到灶里,烟大火小,烧开那一大铁锅水显然是很难的。
我遵照礼仪向坐在室外土台上的二位老人问好。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父亲向我还礼和问候的时候,胸腔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沙沙声,而且结结巴巴,口齿不清。他母亲正在害眼病,红红的两只眼睛眼泪哗哗的。穆罕默德·阿麦德却不耐烦地催我进屋,屋里摆设稍稍好一点,有半新的花毡,有条案,条案上有挑花桌布与大小瓷碗,还有一排维文旧文字的精装厚书,这是不多见的。墙角有镶着黄色条饰的木箱,墙上还有一个不大的镜框,奇怪的是镜框哩摆着的全部是穆罕默德·阿麦德一个人的照片,有穿俄式多扣学生装的,很天真可爱,还有一张穿西服的,拙劣地涂上了颜色,照得却走了形。墙上除挂着面箩、和面的木盆、两把未编完的糜秸扫把以外,还有一个大肚的庞然大物——那是一种乐器,叫做都塔尔,我在来伊犁以前已经去过吐鲁番和南疆,我是见识过的。
屋里空气潮湿憋闷,我其实宁愿出去到土台上坐,但是他正在认真地张罗着。
先是在我面前铺上了饭单,然后打开黄条木箱,拿出两个小碟,一个碟里放上方块糖和葡萄干,一个碟里放着小馕与小饼干。然后,他从室外拿来一个搪瓷高桩茶壶,从案上取下两个小碗,给我和他自己各倒了一碗茶:“请,请,请……”他平摊着向我伸手,极为彬彬有礼。从茶色的淡薄上,我又一次体会到这一家经济上的拮据。
茶虽淡,方块糖、葡萄干种种看来也是历史悠久,但他的招待却是一丝不苟,我也就非常感激地端起茶来啜饮,饮着饮着忽然想起了他的父母,维吾尔人是最讲敬老的,岂有把老人丢在室外之理。我眼睛看着门口要说话,他已明白,皱着眉对我说:“他们不喝茶,喝开水。”稍待,他又解释说:“在南疆,没有几户人家喝得起茶。”
喝了几口,这道程序结束,他拿起一个小碗出去了,一去好大一会儿也不回来,使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他拿着空碗气冲冲地进来了,他生气地说:“你是北京来的客人,我要不来一碗奶皮子,这儿的人,太不好了,在我们南疆,一家做好吃的,一定把周围所有的人叫来。”
没有奶皮子,做不成奶茶,但还是一起喝了咸茶,并且吃的是白面馕。我本来中午是带了馕的,但那是包谷馕。在春天青黄不接的季节,中午是难得有白面馕吃的,看来,他已经全力对我进行规格最高的款待了。
从此,我结识了这位懂汉语的、殷勤亲切又有点神啦巴唧的年轻人。我那时初到维吾尔农村定居,言语不通,心情沉郁,穆罕默德·阿麦德的存在,使我感到了友谊的温暖。每逢到伊犁河边干活的时候,我就带上馕,到他家喝热茶,就是喝碗开水,也是暖的。我得知,他们全家是五年前从喀什噶尔老城(今疏附县)步行半个月,从新源那边翻天山来到伊犁地区落户的。由于他天资聪颖又好学,三年前考上了乌鲁木齐气象学校(他告诉我是“空气学校”,当时我正抱着维语课本学维语,知道“哈娃”这个词既可作天空、空气也可作气象解,替他纠正成气象学校),但这个学校的食堂整天吃吐鲁番产的白高粱面,他吃不惯,加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离了他日子没法过,他便退学回来了,回来后心情抑郁,整天胡打混闹。
我也把我的大概情况介绍给他,他立即表示:“我听了心疼得很。”他的“很”字拉得很大,而且中间拐两个弯。后来他见我穿着带补丁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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