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顺姐的“自由恋爱”

时间:2017-09-07 10:25:00 5A范文网 浏览: 经典美文 我要投稿

  杨绛:顺姐的“自由恋爱”

  那天恰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我在卧房窗前伏案工作。顺姐在屋里拖地,墩布作在地下,她倚着把儿,一心要引诱我和她说话。

  “太太”(她很固执,定要把这个过时的尊称强加于我),“你今晚去吃喜酒吗?”

  我说:“没请我。”

  “新娘子已经来了,你没看见吗?”

  “没看。”

  “新郎五十,新娘子才十九!”

  我说:“不,新郎四十九。”我还是埋头工作。

  顺姐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新娘子就和我一样呢!”

  我不禁停下笔,抬头看着她发愣。人家是年轻漂亮、华衣美服的风流人物,顺姐却是个衣衫褴褛、四十来岁的粗胖女佣,怎么“一样”呢?

  顺姐看出她已经引起我的兴趣,先拖了几下地,缓缓说:

  “我现在也觉悟了呢!就是贪享受呢!”(顺姐的乡音:“呢”字用得特多。)我认为顺姐是最勤劳、最肯吃苦的人。重活儿、脏活儿她都干,每天在三个人家帮佣,一人兼挑几人的担子。她享受什么?

  顺姐曾告诉我,她家有个“姐姐”。不久我从她的话里发现:她和“姐姐”共有一个丈夫,丈夫已去世。“姐姐”想必是“大老婆”的美称。随后我又知道,她夫家是大地主——她家乡最大的地主。据她告诉我,她是随她妈妈逃荒要饭跑进那个城市的。我不免诧怪:“‘姐姐’思想解放,和顺姐姐妹相称了?”可是我后来渐渐明白了,所谓“姐姐”,只是顺姐对我捏造的称呼,她才不敢当面称“姐姐”。

  我说:“你怎么贪享受啊?”

  她答非所问,只是继续说她自己的话:

  “我自己愿意的呢!我们是自由恋爱呢!”

  我忍不住要笑。我诧异说:“你们怎么自由恋爱呢?”我心想,一个地主少爷,一个逃荒要饭的,哪会有机会“自由恋爱”?

  她低头拖几下地,停下说:

  “是我自己愿意的呢。我家里人都反对呢。我哥哥、我妈妈都反对。我是早就有了人家的,可是我不愿意——”

  “你定过亲?怎么样的一个人?”

  “就那么个人呢。我不愿意,我是自由恋爱的。”

  “你怎么自由恋爱呢?”我想不明白。

  “嗯,我们是自由恋爱的。”她好像怕我不信,加劲肯定一句。

  “你们又不在一个地方。”

  “在一块儿呢!”她立即回答。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她准是在地主家当丫头的。我没有再问,只觉得很可笑:既说“贪享受”,又说什么“自由恋爱”。

  我认识顺姐,恰像小孩子玩“拼板”:把一幅图板割裂出来的大小碎片凑拼成原先的图西。零星的图片包括她自己的倾诉,我历次和她的问答,旁人的传说和她偶然的吐露。我由这一天的谈话,第一次拼凑出一小部分图面。

  她初来我家,是我们搬到干面胡同那年的冬天。寒风凛冽的清早,她拿着个隔宿的冷馒头,顶着风边走边吃。这是她的早饭。午饭也是一个干冷的馒头,她边走边吃,到第二家去,专为这家病人洗屎裤子,因为这家女佣不肯干这事。然后她又到第三家去干一下午活儿,直到做完晚饭,洗过碗,才回自己家吃饭。我问她晚上吃什么。她说“吃饭吃菜”。什么菜呢?荤的素的都有,听来很丰盛。

  “等着你回家吃吗?”

  她含糊其辞。经我追问,她说回家很晚,家里已经吃过晚饭了。

  “给你留着菜吗?”

  她又含含糊糊。我料想留给她的,只是残羹冷炙和剩饭了。

  我看不过她冷风里啃个干馒头当早饭。我家现成有多余的粥、饭、菜肴和汤汤水水,我叫她烤热了馒头,吃煮热的汤菜粥饭。中午就让她吃了饭走。这是她和我交情的开始。她原先每星期的上午分别在几家做,逐渐把每个上午都归并到我家来。

  她家人口不少。“姐姐”有个独生女,最高学府毕业,右派分子,因不肯下乡改造,脱离了岗位。这位大小姐新近离婚,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归她抚养,离异的丈夫每月给赡养费。顺姐自己有个儿子已高中毕业,在工厂工作;大女儿在文工团,小女儿在上学。

  我问顺姐:“你‘姐姐’早饭也吃个馒头吗?”

  “不,她喝牛奶。”

  “白牛奶。”

  “加糖。”

  “还吃什么呢?”

  “高级点心。”

  那时候还在“三年困难”期间,这些东西都不易得。我又问别人吃什么,顺姐支吾其辞,可是早饭、午饭各啃一个冷馒头的,显然只顺姐一人。

  “你的钱都交给‘姐姐’?”

  “我还债呢,我看病花了不少钱呢。”

  我当时没问她生什么病,只说:“她们都不干活儿吗?”

  她又含含糊糊,只说:“也干。”

  有一天,她忽从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烂的银行存折给我看,得意地说:

  “我自己存的钱呢!”

  我一看存折是“零存零取”,结余的钱不足三元。她使我想起故事里的“小癫子”把私房钱藏在嘴里,可惜存折不能含在嘴里。

  我说:“你这存折磨得字都看不清了,还是让我给你藏着吧。”

  她大为高兴,把存折交我保管。她说,她只管家里的房租、水电、煤火,还有每天买菜的开销;多余的该是她的钱。她并不花钱买吃的,她只想攒点儿钱,梦想有朝一日攒得一笔钱,她就是自己的主人了。我因此为她加了工资,又把过节钱或大热天的双倍工资等,都让她存上。她另开了一个“零存整取”的存单。

  每逢过节,她照例要求给假一天。我说:“你就在我家过节不行吗?”她又大为高兴,就在我家过节,还叫自己的两个女儿来向我拜节。她们俩长得都不错,很斯文,有点拘谨,也带点矜持。顺姐常夸她大女儿刻苦练功,又笑她小女儿“虚荣呢”。我给顺姐几只半旧的手提包,小女儿看中一只有肩带的,挂在身上当装饰。我注意到顺姐有一口整齐的好牙齿,两颊两笑涡,一对耳朵肥厚伏贴,不过鼻子太尖瘦,眼睛大昏浊,而且眼睛是横的。人眼当然是横生的,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叫人觉得是横的,我也说不明白。她的大女儿身材苗条,面貌秀丽;小女儿是娇滴滴的,都有一口好牙齿。小女儿更像妈妈;眼神很清,却也横。

  顺姐常说我喝水太多,人都喝胖了。

  我笑问:“你胖还是我胖?”

  她说:“当然你胖啊!”

  我的大棉袄罩衣,只能作她的紧身衬衣。我瞧她裤子单薄,给了她一条我嫌太大的厚毛裤,她却伸不进腿去,只好拆了重结。我笑着拉了她并立在大镜子前面,问她谁胖。她惊奇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种发胖的女人。我自从见了她的女儿,才悟到她心目中的自己,还像十几岁小姑娘时代那么苗条、那么娇小呢。

  我为她攒的钱渐渐积到一百元。顺姐第一次见到我的三姐姐和七妹妹,第一句话都是“太太给我攒了一百块钱呢!”说是我为她攒的也对,因为都是额外多给的。她名义上的工资照例全交给“姐姐”。她的存款逐渐增长,二百,三百,快到四百了,她家的大小姐突然光临,很不客气,岸然进来,问:

  “我们的顺姐在你家做吧?”

  她相貌端庄,已是稍为发福的中年人了,虽然家常打扮,看得出她年轻时准比顺姐的大女儿还美。我请她进来,问她有什么事。

  她傲然在沙发上一坐,问我:“她每月工钱多少?”

  我说:“你问她自己嘛。”

  “我问她了,她不肯说。”她口齿清楚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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