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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杨继红
那几年家人都觉得他自私冷漠,在心理上疏离了他,直到父亲不能言语不能感受亲情时,才知道这是病。
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回家的当天晚上,父亲中风倒下了,迄今再也没能离开病床……产假的100多天里,我几乎天天都会望见生命的两头:一边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小生命一点点成长,另一边是一个苍老的但同样至爱的生命一点点灯干油尽……令我终生遗憾的是,我和全家人,都是到了老父亲不能言语、不能识人、永不能再感受亲情的时候,才知道这种比“死别”更残忍的“生离”的方式,叫做“脑退行性变化”……也就是医学上所说的“阿尔茨海默症”。
在中国,这种退变一直被叫做“老年痴呆症”……而从生命规律上来说,人过了60岁,这样的退行性变化就已经不可遏止地开始了,男性可能更早一些,一旦开始,也许可以减缓,但不可逆转……
山一样的父亲倒下了
我父亲是一个老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参加过湘西剿匪,跟着苏联人学过飞机驾驶……我记得大学同学第一次见到爸爸照片的时候,禁不住一阵惊呼:“你爸爸长得真像郭富城!”——他的确挺帅气的,年轻时候,唱歌唱的跟李双江似的,写的一首好字,狂草,极其豪放……但是他现在只剩下了不到140厘米的身长,头显得特别大,整个人衰弱到不足80斤重。
算到今天,他已经瘫痪卧床两年多了。回头看,我回家待产那十几天,其实是此生我与他最后的手拉手散步、最后的面对面坐着吃饭、最后的我和他一起站在阳光下、木棉花下、紫荆树下……因为我和孩子被分头重症监护了十几天,我们俩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女儿出生的第12天。第二天就是端午节,那晚上我爸爸抱着外孙,特别欣慰,说“杨氏门中,一脉宗亲”,说孩子像他,说我们夫妻俩要在农村都该当爷爷奶奶了……那样一个亲情漾漾的晚上啊,突然他当天晚上就中风了,倒在床边,几个小时之后才被家人发现……之后的几天他都是昏迷的。医生告诉我们:他这五天能醒过来,就能活过来,如果醒不过来,就永远醒不过来了。那几天全家人除了抱头痛哭就是分头各自垂泪。五天之后我一照镜子,头发中分那部分,全白了。
熬到第五天,父亲终于醒过来,但是不认识我们,自言自语,或盲目地盯着人与物,目光是那种冷漠到毫无内容的空洞。
又过了一个月,他慢慢地能说话了,逐渐地认得出我们了。
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把我、哥哥、弟弟全叫过去,他说他一定要站着尿泡尿。我哥哥和弟弟把他架到厕所,却完全没有让他自主地站着,一松手他就整个人往下滑,试了几次还是不行——此生再也不能再站着尿了,曾经那么刚强和要强的一个男人,哭了……从那之后,父亲很配合地插上了尿管,鼻子一边插着氧气管、一边插着胃管,胳膊上插着输液的套管……就这样度过了两年多。在这个过程中,我知道了什么叫“退行性变化”,才知道这个病对一个人、一个家庭会带来怎样可怕的、摧毁性的打击。
他苏醒过来的那个月,我们全家人在医院陪他过了一个中秋节,他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让我们轮流念月亮的诗,我们和他一起吃的一个大月饼,只是他的那一块,是用粉碎机打成糊糊,从鼻饲管里给他灌下去的……这是一个特别凄惨的中秋,因为母亲一直在流泪,全家人老老小小地都在互相安慰着流泪……但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又是多么珍贵的一个中秋,因为那时候父亲还认得我们、还会念诗、还会笑与哭……再之后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就管我叫“东阳”(妈妈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我胖了,他把我当成了妈妈。他不停地说,“你要把三个孩子带大,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了。”我跟父亲说:“爸,我们三个已经长大了。”他就说,“不光带大,要把他们带成好人。”我说:“他们都是好人……”多么悲凉啊,曾经他那么为我们骄傲,他常常跟邻居同事说,我女儿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我大儿子是大学老师、我小儿子是个破案能手,是刑警队长……他真的为我们骄傲。
但现在他没有意识了,所有人都不认得了,掐他他也不痛了,只有特别大声响的时候会扭头看一下,只剩下最基本的身体本能反应,看着他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地藏经》里那句话:“不知魂神当至何趣”?我的父亲、得了这个病的父亲,他的魂神到底漂游到了哪里?
曾经为我们每个人的成长付出过那么多心血的老父亲,他在人生的弥留阶段完全忘记了我们已经成长!
要为更多的人点一盏灯
我小时候,父亲会骑一辆自行车,前杠上坐着哥哥和我,后面妈妈抱着弟弟坐上去,一辆车就这么载着全家人,骑到一个河边游泳,捉小鱼小虾……这几乎是我记忆最深的童年周末印象,我的父亲是那么强大!
小时候我问他,写信是怎么回事?他把我带到一个绿色的邮筒前面,告诉我:这个叫做邮箱,我们把要说的话放进去,那边你想念的人就会听到你说了什么,如果你很长的时间不给它喂信,它就会又饿又渴。他说邮箱张着大嘴,是在替远方的人说:“我要喝水”……时至今日,邮箱这个东西都很难看到了,但偶尔走进邮局,我还是会想起来父亲压着嗓子说的:“我要喝水”。
还有一次我问爸爸:为什么大家都睡觉了,路灯还亮着——爸爸没有回答我,到了晚上他带着我,到家附近一个特别荒凉的桥头上坐着,数路过的行人。一直数啊数,困得打瞌睡了,他还让我数。那一晚上,我和爸爸一直数到11点多,我记得,有30多个人走过了那座桥。爸爸说“你记住,没有一盏灯是白白亮着的,总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需要它。”
这就是我心目中善良、坚强、最最亲爱的爸爸。可是到后来,他病了以后,他看不见光了,医生用特别刺眼的强光手电打他的眼睛,他也没有光感。为什么会这样呢,医生给我看他的脑电图,像一个干核桃一样,只有中间那个格,旁边是没有肉的。医生告诉我们说:他的眼睛是好的,角膜什么的都是好的,他没有光感反应,是因为这一部分脑神经已经萎缩,没有了,所以他看不见光了。为什么我会想起来他带着我在桥头数人这个事,我觉得我们几个孩子,可能最值得我们自信的优点就是善良,那种根深蒂固的对人的善意来自于这样的教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桥头的那个夜晚,父亲告诉我:“没有一盏灯会白白亮着,总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需要它。”
父亲变成了另一个人
父亲第三次中风之后就彻底卧床了。他第一次中风时候,妈妈没有告诉我,那是2004年,我正在点灯熬油地备考读博。父亲发病时候是75岁,我印象特别深,也是春夏天,心脑血管疾病的高发期。等我考完试回家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看到我心情特别好。他能慢慢地说话、能自己吃饭了。他告诉我:“爸爸不能保护你了,以后要靠你来保护爸爸了。”我当时一下子觉得没有了安全感——我们什么时候意识到父母老了?就是当你意识到他要依靠你,而你不能再依靠他的时候。
父亲是特别要强的人,而且不善表达爱意,这样的话他从来没说过。我说“爸你放心,我知道了。”在承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知道,我的父母老了。然后大概一个多星期后他就站起来了,行动自如,说话语言各方面都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全家也就送了一口气。
他的第二次中风就是在2007年,那个时候开始有奥运圣火传递,当传到我家乡的时候,他正看直播,突然就中风了,等哥哥发现他的时候,已经间隔了40多分钟(后来我们才痛心地知道,这个病的送诊时间特别关键,所以他的身边不能离开人)。躺在监护室里,他昏迷了两天两夜,醒过来之后语言还是自如的,但一直不能走路,又经过两个月的康复才慢慢会走路了。
当时全家人都不知道他的病是老年痴呆症,也就是脑萎缩症,只是从病征上知道叫“脑
给生命的两头同等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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